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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第81回

  翌日清早,明兰坐盆架前,胸前围着细棉大巾子,燕草给她净面,丹橘从外头轻手轻脚进来,俯身在明兰耳边低语:“寅时三刻左右,林姨娘就叫捆了手脚抬出去了;听说送到老太太的一个庄子里去了。”——若送到王氏名下的庄子里去,怕她活不过三个月。

  明兰未动声色,只问:“我听着林栖阁那边吵了足一夜,怎回事?”

  丹橘小脸一红,瞥了眼一旁的燕草,小声道:“昨夜散去后,听说刘妈妈端了碗东西送到菊芳…姑娘那儿,…足足疼了一夜,也尖声骂了林姨娘一夜;到快天亮才……下来。”

  明兰神色黯了下,不再言语。

  去给老太太和王氏请安时都没见着海氏,听说她正忙着发落林栖阁的人,从管事婆子到丫头小厮,卖的卖撵的撵,尤其是林姨娘的心腹夏显家的,似乎墨兰能顺利的滚进梁晗的怀里,他家居功甚伟,海氏恨极了,从里到外把他们掳了个干净。

  连着几日,海氏端着让人发渗的笑容开始动手整顿,从山月居的使唤丫头到厨房采买上的人手,一个也没落下;至此,林姨娘在盛府盘踞近二十年的势力化作云烟。长柏则整日拉长个脸,长辈的过错他不好议论,便时常瞪着自己一岁多的儿子,想象将来如何教育这小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脑补来过瘾,全哥儿很乖觉,一瞧见他爹绷着的死人脸,就怯怯的露出两颗米粒牙傻笑表示自己一定会很规矩。

  盛紘一天三趟跑去老太太那儿充孝子,微笑过度后通常去长枫那儿狠训一通,以缓和脸部肌肉的僵硬;王氏索性成了祥林嫂,差别是,祥林嫂的口头禅是‘我可怜的阿毛’,而王氏的开头语则是‘我可怜的如儿’,一天起码念叨十遍。

  每回去请安,王氏都要拉着如兰的手抽搭上半天,并且用悲痛欲绝的眼神久久凝视女儿,明兰旁观,得出结论:参加领袖的追悼会也不过如此。

  两天下来,如兰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我还没死呢!”甩手离去。

  王氏遂转头向着明兰,捂着帕子继续哀伤:“好孩子,你要时常去陪着你五姐姐,不要叫她胡思乱想……别叫她拿着针线剪子……”

  明兰很殷勤的点头,但她觉得王氏真不了解自己女儿,如果如兰真的手持利器,那她首要做的应该是提醒墨兰赶紧逃命。

  王氏抹着泪,脸上的脂粉早已掩饰不住眼角的皱纹,看着明兰的样子怔怔有些出神,缓缓道:“你生的可真像卫姨娘,不过这鼻子像老爷;…你可还记得卫姨娘?”

  明兰呆了呆,老实的摇头:“不记得了。”其实她根本没见过卫姨娘,她穿来的时候,卫姨娘已咽气了。

  王氏看着明兰如花娇嫩的面庞,目光闪动,然后靠倒在炕上,挨着柔软的靠垫,背脊舒服了许多,才悠悠道:“你性子也像卫姨娘,老实,省心,如儿虽是做姐姐的,但这么多年来,却是你时时让着她;我的儿,为难你了!”

  明兰立刻羞涩的低下头,道:“自家姐妹,说什么让不让的。”她觉得王氏也不了解自己。

  王氏把明兰拉到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小手,叹道:“你虽不是我肚里出来的,可这些年来我也拿你当亲生的一般,本想着你这般的模样性情,定得配门高婿才是;唉……偏墨丫头不受礼数,坏了你这门好姻缘。”

  明兰依旧红着脸,小声道:“老太太常与我说,姻缘天注定,兴许四姐姐才当得这门好姻缘,反正都是盛家的女儿,也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和她说这个,什么意思?

  王氏皱眉,不知哪里来了精神,提高了声音道:“傻孩子,你不知道,那几回永昌侯夫人来府里,相中的是你!”

  明兰头更低了,嗫嚅道:“是太太抬举明兰了,四姐姐……也是有好处的,我……我虽和四姐姐,不如跟五姐姐那么好,但也瞧得出些许。”她不擅演温情戏,情绪控制有些艰难,是不是应该再热情些呢;不应该对墨兰表现的太姐妹情深,不然王氏会不高兴。

  明兰低头站着,满脸通红,两只小手不知所措的互相绞着,时不时像小鸟一样抬眼看下王氏,王氏恨铁不成钢,再次倒回靠垫上,心里愈发痛恨墨兰,若是这个老实听话的明兰进了永昌侯府,岂不妙哉?!

  其实明兰是真心同情王氏的,王氏并不是最好的嫡母,但也不是最坏的,她虽从没有为关心过明兰什么,但也从来没有切齿痛恨,并时刻想着暗害庶子庶女;在她身边长大的小长栋虽然待遇不高,但至少好好的活到现在,也没有长歪。

  所以,明兰还是听了王氏的话去了陶然居,见到如兰正散着头发坐在镜奁前,梨花木的雕纹中嵌着一面打磨的异常明净的铜镜,映着少女的面庞青春俏丽,小喜鹊站在她身旁,拿抿子沾着清香扑鼻的桂花油,细心均匀的抹在如兰的发丝上,轻轻揉着。

  见明兰来了,小喜鹊回头笑道:“六姑娘快来瞧瞧,我们姑娘这阵儿头发可好了;多亏了六姑娘送来的桂花油,我们姑娘用着极好。”

  如兰闻言不悦,冷冷的哼了一声:“敢情没这玩意儿,我便是一头稻草了?”

  小喜鹊依旧笑吟吟的,嗔笑道:“哟,我的姑娘呀,六姑娘是客,还不兴我夸夸客人呢!姑娘要是不怕羞,以后我一准先夸姑娘!”如兰撅撅嘴。

  明兰坐在一旁,看着小喜鹊一边哄着如兰,一边含蓄的恭维自己,一边还要招呼小丫头上茶,手还不能停下,明兰不由得赞叹,刘昆家的不让自己女儿当如兰的贴身大丫鬟,而挑了这个丫头,倒是有气度有眼光,王家老太太送来这么个人,的确很疼王氏呀,可惜如今被气的够呛,可怜天下慈母心。

  打发丫鬟们出去后,如兰立刻赌气道:“你不必时时来瞧着我,我好的很!”

  “五姐姐当真一点也不气?”明兰拈着一颗新鲜大红的鲁枣咬着,有些含糊道,“四姐姐也就罢了,元儿表姐你也不气?你这般无动于衷,太太反倒担心。”如果如兰真大发一通脾气,王氏也许会放下些心来,事有反常,自然引起王氏的不安。

  如兰仰起脖子,从喉咙里‘哈’出一声来,拢起头发坐到明兰身边,连连冷笑:“你是没见过舅母,厉害的什么似的,也只有外祖母还压得住,当初在登州时,每年我都得随母亲去外祖家,啧啧,可瞧的多了。舅舅是疼我,可用处能有多大?你看大姐姐,姐夫也算不错了,会心疼媳妇,忠勤老伯爷人也好,可屋里还是叫塞了许多通房姨娘。哼!婆婆要为难媳妇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容易,可媳妇要掣肘婆婆,那才是难!娘是没吃过婆婆的苦头,怎会知道?!”

  明兰愕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知不觉,当年鲁莽无脑的如兰居然变的头脑清楚了;反观自己,只长个子不长心眼,着实阿斗;明兰十分惭愧。

  如兰毫不客气的拿走明兰手中剥好的橘瓣,塞进自己嘴里,接着道:“还有,我那王家表哥自小就唯唯诺诺,一味的孝顺,我素来就瞧不上!哼,姨妈还以为捡着什么宝了,就元儿表姐那的性子……哼哼,等着瞧,以后有的苦头吃了!”越说越兴奋,又再放了一个橘子在明兰手中,示意她继续剥橘子皮。

  明兰忽然理解如兰了,其实她们俩很像,在整个盛府都乌云密布的时节,唯独她们姐妹俩有一种奇特而违和的放松感,虽然她们受到了名声的拖累,但另一个方面,她们也顺利摆脱掉自己不中意的婚配对象。

  大约想的太入神了,明兰剥好了桔子后,把橘瓣放进自己嘴里,橘皮给了如兰。

  ……

  又过了几日,老太太挑了个好天气的早晨,只带着房妈妈去了永昌侯府,王氏原本表示愿意一道去,老太太看了她一会儿,只淡淡的丢下一句:“忝着脸也好,撕破脸也罢,总是我一人去的好;也给你留些说话的余地。”

  虽说老太太应下去提亲的任务,可她到底骄傲了一辈子,一想起这事就觉着像是吞了只苍蝇,这几日看谁都板着脸,王氏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永昌侯府在皇城内圈,一来一回便要一个多时辰,直到未时初老太太才回来,王氏一听闻立刻飞速从正房赶来,一脚踏进寿安堂门槛时,正瞧见明兰捧着一碗温温的燕窝粥,凑在软榻旁服侍老太太吃:“……我叫翠屏去摆饭了,您先用些粥垫垫肚子罢。”

  老太太明显是累了,却还瞪着眼睛数落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吃饭,成仙了啊?好容易养你这些肉,当我容易么?!”明兰被训的头皮发麻,淘气的吐吐舌头。

  王氏定了定神,缓步进去,敛衽行了个礼,明兰也下地给王氏行礼,又请王氏坐下,明兰见王氏坐卧不安,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便清清嗓子,小心的问道:“祖母,那个…怎么样了?”王氏见明兰如此乖觉,十分满意的瞧了她一眼。

  老太太白了明兰下,径直对王氏道:“这个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永昌侯夫人会来下定,你好好准备下。……喏,这是梁家晗哥儿的庚帖,你拿去与墨丫头的合一合。”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撒金的封子,交到王氏手里,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讽刺的一弯,“都这个时候了,便是八字不合,也无甚可说的了。”

  王氏捧着庚帖,下巴几乎掉下来,吃惊的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老太太,嘴唇翳动着想要问问过程,却始终开不了口。明兰跃跃欲试的也想问,冷不防老太太朝自己道:“你叫他们把饭摆到右梢间去,然后到次间替我寻两丸葛曹丹来。”

  这架势,明显接下来的话题少儿不宜,不好未出嫁的姑娘们在场,可次间就在隔壁,所以老太太的意思是:可以旁听,但不要让我知道。

  这就是古代人说话的艺术,明兰摸摸鼻子,很听话的退了出去。

  见明兰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头,王氏才低声道:“都是媳妇不中用,叫老太太辛苦了;…说起来,都是媳妇没看好家!墨丫头真是愚昧,如何可以做这样的糊涂事,也不好好想想!”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抹眼睛。

  隔壁的明兰不同意王氏的看法,华兰出嫁后,墨兰便是家中最大的女孩,她们母女俩拿捏盛紘的是盛府的名声,拿捏王氏和老太太的则是如兰和明兰的婚事前景,逼着全家不得不为墨兰的婚事奔走。梁晗事件虽然看着冲动鲁莽,却是林姨娘和墨兰深思熟虑的,从结果来看,虽然炮灰了林姨娘,但却达成了目的。

  “好了,别哭哭啼啼的了。”老太太面无表情,干脆道:“我这不是单为了墨丫头一个,为的是盛家的脸面,底下几个女孩儿的婚配!你少磨磨唧唧的,我最不耐烦瞧人哭天抹泪的!”

  王氏这才收住了眼泪,转而问道:“老太太说的是,都是为了盛家的前程,媳妇敢问老太太,这梁夫人怎么答应的?”

  老太太冷冷的笑了几声:“你这一辈子最喜欢自以为聪明,你也不想想,永昌侯府的嫡子,哪怕是老幺,哪家姑娘寻不着,非要巴巴的来聘盛家的庶女!你就这么放心的叫明丫头出去见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也敢一口吞了,就不怕有毒?!”话里话外都是讽刺。

  王氏脸上一红,知道老太太这是要跟自己算老账,只敢轻轻道:“媳妇听闻梁家公子,人品还尚可的,便想着…既然梁夫人喜欢明兰,便……”

  老太太冷电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王氏不敢说下去了。

  老太太冷哼道:“人品尚可?不见得罢。我虽刚回京城,没工夫打听那梁晗的人品,但只听墨兰那一段,便知道他于男女之事上干净不了!便真有闺阁姑娘落了险境,他帮把手便罢了,捞一把就完了,做什么还抱着人家未婚女子一路走过去?婆子仆役都做什么去了?!哼哼,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他也是知书达理养大的,就不知道这样会坏了姑娘名节?”

  这番话下来,隔壁的明兰赞叹不已,她说起旁的也许头头是道,可于这人情世故到底比不了看了一辈子世情的老人精,王氏倒不是想不到,而是压根没去想,只要自己女儿不是嫁给梁晗,那梁晗的人品关她毛事。

  王氏脸上有些讪讪的,强笑几下,道:“到底是老太太,既然拿住了道理,想那梁夫人也不敢多推脱了吧。”

  老太太放下燕窝粥的白瓷碗,重重顿在炕几上,冷冷的讽刺道:“我就不信这么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国丧期间会消停?便着人去打听了,哼!原来梁夫人庶长子的媳妇娘家来了个远房表亲,一年多前就入了那梁晗的屋,哼哼,刚出了国丧期,那表姑娘肚子却鼓了起来!未免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国丧期里有的,旁人家也就算了,他梁家可是开国辅臣,权爵之家;若张扬了出去,便是断定不了也得脱层皮!”

  王氏精神大振,眼睛发亮,凑上前去道:“原来如此!梁府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还敢拿鼻孔瞧人,他们也配?!老太太,如此一来,何愁他们不来提亲!”

  老太太看着王氏喜怒形于表象的模样,不免心中叹气,随即安慰自己,也罢,脑子不甚聪明的儿媳也有其好处的,便叹息道:“媳妇儿呀,你想的太容易了。那梁夫人原就不喜欢那表姑娘,巴不得拿捏这把柄送上一碗落胎药,是那梁晗死活不答应,还紧着要讨一房媳妇,好叫那表姑娘端茶进门,免得那孩子没名没分。说起来,永昌侯夫人也不容易,这些年来,她那庶长子在军中着实建了不少功业,人前人后都是夸的,老侯爷也是顶器重他的,如今庶长媳闹腾起来,也不好弄呀。”

  王氏这次不敢轻易发表议论,想了想后,才道:“媳妇明白了,这么家里家外的一闹腾,如今梁夫人是投鼠忌器,既想收拾了那表姑娘,又不愿儿子受罪,如今老太太上门去,好言相劝,又有说法,梁夫人便就坡下驴了。……不过,呵呵,这般进的门,不知以后四丫头的日子能够过的好?”

  老太太想起适才梁夫人端架子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一股气冒上来,偏王氏还在那里幸灾乐祸,便沉声喝道:“你先别急着看墨丫头的笑话,赶紧想想如丫头罢!”

  想到如兰,王氏忍不住眼眶再次红了,垂泪道:“原本好好的,可是现在……,京城地界这么大,找女婿吧,说好找,那很好找,官儿多富贵多;可说不好找也不好找,都是不知根底的,有些索性是没有根底的,如今媳妇全然没了主意,还请老太太指点。”

  “你呀……”老太太扶着软榻的扶手坐直了身子,拍拍王氏的肩膀,叹道,“如兰的事儿你是做错了,女婿应该仔细挑是不错的,可不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不是结亲家倒是结仇家了!……还有你那好姐姐!”

  老太太重重的在扶手上一拍,面露怒色:“柏哥儿他爹替康家出了多少力,她儿子求官,她女儿婚配,哪一样求到咱家来,咱们不是诚心诚意的替他们着想的,她倒好!背后撬我孙女的墙角!当盛家是冤大头么!允儿就罢了,如今算是盛家的媳妇了,以后……”老太太指着王氏,喝道,“以后除了逢年过节,你少和康家的来往!”

  自己娘家姐姐不上道,王氏脸上也火辣辣的,老太太说的句句在理,且吃亏的还是自己女儿,王氏也跟着数落了几句康家的不是。

  骂了一通,狠出了一口气,老太太也觉着气顺多了,挥挥手道:“好了,如今柏哥儿媳妇帮你管这家,你也别整日病病歪歪的,赶紧养好了身子,好替如儿的张罗婚事;我也去四处瞧瞧,有没有合意的人家。你不用着急,这才及笄的姑娘,不可病急乱投医了,得好好挑了,重要的是人品好!”

  这个话题王氏最爱听,当下点头如捣蒜,见老太太有意下榻,赶紧蹲□子十分孝顺的替婆婆着鞋,老太太扶着王氏的肩膀穿好了鞋,待王氏抬起头来,老太太抓住她的手腕子,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永昌侯府来下定之时,你与我好好照应,不许闹意气出了岔子,只有墨丫头顺顺当当进了门,之前的事儿才能一把抹了干净!你以后还会有满堂的孙子孙女,不可坏了名声,你可明白?”

  王氏心里膈应的厉害,但想着自己骨肉,便咬牙点头,老太太松了手劲儿,缓和道:“嫁妆你就不用愁了,当初老爷把给了林姨娘的产业都交了我,我对半分了给枫哥儿和墨兰,待墨丫头出门时,我做祖母的照例再添上一千两银子便是。”

  王氏算术甚好,略略算了下,这份嫁妆说厚不厚,说薄不薄,既没有越过华兰,也不至于在永昌侯府面前丢人,自己只需费些人手酒席即可,便很乐意的应了声。

  老太太看王氏一概都应了,很是满意:“前几日柏哥儿媳妇发落林栖阁时,从主子到那起子奸仆处搜罗出许多金银细软,这回如丫头是叫墨兰连累了,便都给她添妆罢。”

  王氏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赶紧笑容满面的迎上去,嘴上抹蜜般:“瞧母亲说的,如儿和明兰好的成日在一块,有如儿的哪能少了明丫头的,她们小姐妹俩一人一半吧;明丫头眼瞅着要及笄了,很该做几身鲜亮的新衣裳,回头我就去天衣阁下单子,还有金宝的头面首饰也不能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食言了,昨天没有更新,实在是事出有因呀。

  从这章之后,三个兰很快都会嫁出去,中间的风波都会在第三卷里浮出来,然后从四卷开始,就是婚后生活了,本来周六就要更新的,但写了之后不满意,几千字全部删了。

  所以偶关掉电脑,静下心来重新理了一遍大纲,在纸上把条理整清楚,再把一些啰嗦的枝枝叶叶删去些,避免发生文章注水的情况。

  一位前辈说过,时不时停下笔来,好好整理下思路,有助于后面写的顺畅,希望大家理解。

第82回

  一整年的国丧甫出,京中的有爵之家便摘了自家门前的素白灯罩,因前头皇帝厉行严厉,后头平叛又打了胜仗,皇帝权威日重,城中的纨绔子弟尽管心痒的厉害,到底也不敢乱来。

  又过了一两个月,皇帝给几个素来老实的宗室子弟赐了婚,权宦人家才松了口气,想纳妾的纳妾,想讨媳妇的讨媳妇,想去青楼视察民情的……呃,换身衣裳盖顶大檐帽再去。

  老太太说到做到,菊芳落胎后歇息了十来天,便摆了一桌酒算是抬她做了姨娘,王氏也很给面子的赏了个红包,然后照香姨娘和萍姨娘的份例,把新上任的芳姨娘安置在自己院里;芳姨娘瞧见背着书袋上学堂的小长栋进进出出,想起自己无缘的孩儿,心里越发恨林姨娘。

  因做着小月,芳姨娘还不能侍寝,但不妨碍摸摸小手亲亲小嘴,说两句巧妙的恭维话哄盛紘抖着胡须一阵开心,顺带抹着眼泪伤痛那个孩儿,引得盛紘也厌恶极了林氏。

  没过几日,永昌侯府遣媒来盛府下定,王氏如今看墨兰便如个瘟神,恨不得第二日就把她嫁出去,反正嫁妆早就备下了,而那边的春舸小姐估计也等不住,待生出孩子再敬茶也不好看,两下一凑,便定在六月二十八来下聘,七月初八完婚。

  婚事一订下,墨兰闻讯后立刻活泛起来,先是闹着要去给盛紘行礼谢过养育之恩,海氏本不肯,但墨兰摆出‘孝道’的名头,海氏只好答应;谁知墨兰到了盛紘面前便开始哭起来,一会儿哭自己不孝,一会儿忏悔叫父亲受累了,然后抽抽搭搭的替林姨娘求情。

  “爹爹,女儿要嫁人了,好歹瞧在侯府的面子上,叫把姨娘接回来,女儿是姨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也叫姨娘瞧着女儿出门呀!”墨兰跪在盛紘面前,哭的梨花带雨,十足感人的母女情深。

  果然,盛紘只冷冷道:“为你前后张罗婚事的是太太,为你提亲并备嫁妆的是老太太,你若真有心,便去谢她们罢!……林氏犯了家法,便当以法处置,别仗着你说上了侯府的亲事,便敢来放肆!若真想念你姨娘,便报你一个‘体弱有疾’免了婚事,去庄子陪她罢。”

  墨兰惊呆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瞧着盛紘,她不知道那天老太太拿她审问时盛紘就在帘后,更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菊芳倒了多少林姨娘的坏话进盛紘的耳朵。

  盛紘又训了墨兰几句‘德行品性’的严厉话,便叫了海氏来带走墨兰,并令严加看管。

  墨兰不信这个邪,又闯着出了一回院子,自来快出嫁的女儿再如何不好的,家里都得忍让一二,更不能过分重罚;这次王氏是下了狠心,二话不说就先捆了墨兰身边的云栽狠打了一顿,然后发卖出去,墨兰哭闹不休,扯着海氏的袖子要人。

  海氏吃逼不过,王氏便叫人来传话:“姑娘不好,都是下头的服侍不尽兴,若姑娘再闹一回,便卖了露种,还不消停,便依次撵了碧桃,芙蓉,秋江……,待姑娘出门子了,再与姑娘挑好的带去。”墨兰看着周围跪成一片的丫头,咬碎一口银牙,却也不敢再闹了。

  其实出嫁女和娘家是互相制约的关系,娘家眼睁睁瞧着自己女儿在外受欺侮而不加以援手自然会被笑话无能,但出嫁女不敬娘家亲长,却一样会扣上个‘不孝忤逆’之名;而墨兰的亲长名单里,没有林姨娘,倒有王氏。

  王氏这一辈子都是横着走过来的,哪怕遇佛被佛拍,见神被神打,也从未改过跋扈泼辣的秉性,如今又怎会忌惮一个小小庶女的撒泼,反正永昌侯府也来提过亲了,盛家的面子算是圆了,墨兰要是再闹,哼哼,她巴不得搅了这婚事!

  墨兰见识了厉害,便老实的待在了山月居备嫁。

  大约六月二十八着实是个好日子,永昌侯府挑这日子来下聘不说,京里还有好几个大户人家都选了这日子办喜事,其中有户部左侍郎嫁女,都察院右都御使讨儿媳妇,福安公主的儿子娶填房……还有,当朝首辅申时其与齐国公府结亲。

  入夜,盛紘在顶头上司那儿喝过喜酒回来,换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就去了书房,推开房门,只见长柏正坐在桌旁等待,此时已起身朝自己行礼,盛紘颇感满意,略一颔首,打趣儿子道:“你倒回来的早,齐国公府喜宴上的菜不好么?”

  长柏淡淡道:“菜很好,只是母亲的脸色不好看。”盛紘微一皱眉,径直走到书桌后头,撩起衣摆坐下,道:“为着如丫头的事儿,你母亲气的不轻,不过,她也有错。”

  长柏毫无所动,走到书桌旁的案几上,从一把雕刻‘岁寒三友’绘纹的紫砂陶壶里倒了一杯温温的浓茶,稳稳的端到盛紘面前,才道:“子不便言母过;此事,不能怪元若贤弟。”乍听着,像是在说平宁郡主的不是,其实把王氏一起捎上了。

  盛紘接过茶碗,酒后口干的很,一口就喝干了,同时点点头:“齐贤侄为人不错,幸亏他前几日偷着与你通了消息,为父才没在严大人的奏本上附名,昨日去找了卢老大人后,便证实了却有其事。”

  长柏手执茶壶,再为父亲的茶碗里续上茶水,低声道:“父亲莫若再看看,严大人也是久经官场的,兴许另有深意。”

  盛紘再次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为儿子解释道:“那甘老将军这十几年来执掌军权,居功自傲,连薄老帅都解了兵符与皇上,他还敢妄自拿大;年前的北伐,皇上几乎倾尽三大营兵力,甘老将军却领着大军拖延不战,放任羯奴纵祸边城;沈国舅和顾二郎乘南下平叛之威,兴兵北上剿敌,不但分去了甘老一半兵权,还连连得胜,缴获辎重牛羊无数。卢老大人念得当初在工部时的情分,昨日私下向为父的透露,前几日已传来战报,皇上秘旨未发,说的是,沈国舅一举掀翻了羯奴中军大帐,顾二郎斩杀了左谷蠡王及部将无数,你说严大人这会儿参沈顾二人纵兵为祸,不服军令,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长柏略略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严大人本是极谨慎的,这次怎会轻易参奏沈顾二人呢?难道他不知,他们一个是当朝皇后亲弟,一个是皇上心腹。”他虽天资聪颖,但到底只是日日待在翰林院苦读圣贤书,于朝堂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甚清楚。

  盛紘盖上茶碗,瓷器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缓缓道:“我儿不知,我朝自来便是武将受文官节制,除非是皇亲国戚或权贵子弟,否则一个武将若朝中无人帮衬,甘老将军如何能在军中屹立十几年不倒,呵呵,只是不知严大人的上头又是谁了?申首辅精明溜滑,百事不沾,只怕这些人弄左了,我瞧着当今圣上可没先帝那般好说话。”

  长柏默默点头,忽又问道:“既然父亲昨日就知严大人的奏本怕是要坏事的,为何今日还去严府吃喜酒?”

  盛紘捋着胡须微笑:“柏儿记住了,官场上为人,若做不到至刚至坚,一往无前,便得和光同尘;我不肯附言与严大人,不过是政见略有不同,但上下级一场,却不可早早撇清了干系,徒惹人非议。”

  长柏认真的听了,书房内静默了会儿。

  盛紘又转头朝着儿子道:“我瞧着齐贤侄很好,颇念着与你的同窗之谊,你可与之一交,你媳妇很贤惠,知道这次要送双份的贺礼,不要怕你母亲生气,为父会去说的;还有,那文…贤侄,唉……也是好好的后生,是墨丫头没福气,论起来你是他师兄,多加安慰罢。”盛紘叹气起来,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算了,看墨丫头自己造化罢,咱们能使的力气也都使上了;可恨的是,倒把老太太气病了,好在明丫头孝顺,时时在旁看着……”

  盛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一路颠簸,加之一回府便大战一场,自办完墨兰的事便感了风寒,卧病在床徐徐养着,至六月末天气渐热,方见好转。

  明兰第一次觉着自己的身体应该是很健康的了,足足凑在病人跟前近一个月,居然没打过一个喷嚏;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标志,表示这具病弱倒霉的身体,从六岁以来的病秧子称号可以彻底摘掉了!

  这容易么?!这是一个感冒挂掉率10%的破地方,生育死亡率高达20%的女性地狱,明兰必须每天坚持不断的散步,坚决摒弃挑食厌食,摄入各种不同营养成分的膳食,注意粗细粮均衡搭配,还有科学的卫生习惯,足足九年呀九年!

  明兰高兴之余,索性直接拿网兜从池塘里逮了两条胖鱼上来,决意给老太太煲一盅新鲜的生鱼汤来吃,交代好掌勺大娘注意火候姜料之后,便掳下袖子去了老太太房里,只见老太太正眯着眼睛在瞧一封信。

  “叫你不许再往池子边上凑了,怎么老也不听?!”老太太一天不训明兰,就觉着骨头发痒,明兰装作没听见,扭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今儿日头真好呀。”

  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过去,明兰应声抱头,小松鼠般钻到老太太咯吱窝下去,故意奶声奶气道:“诶呀……那池子边上,满打满算也就两三尺深,小桃伸手一捞就能抓住孙女,这样的好天气,掉下去了也不会着凉的!”

  一边说一边在老太太身上磨蹭着,只恨没有尾巴拿出来摇一摇表示讨好;老太太照例是没法子撑很久的,扮了半天也软了下来,明兰赶紧岔开话题:“祖母,这是谁家来的信呀?”

  老太太把信纸放在翘案上,摸着明兰的脑袋,缓缓道:“是贺家来的信,她身子不便,专程写信来道谢的。”明兰‘哦’了一声,继续赖在老太太怀里不起来,道:“大嫂子荐的那宅子他们觉着好?”老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大嫂子也是热心的,不然谁家少奶奶这么空来做掮人。”

  明兰拿起信粗粗看了眼,抬头笑道:“贺老夫人说她家后院的栀子花开了,请我们后日去赏花吃茶,祖母,咱们去不去?”

  老太太拍着明兰的肩,笑道:“这一月我也躺的乏了,且有日子没和我那老姐姐说话了,去瞧瞧也好,只可惜,弘文哥儿去采办药材还未回来……”

  “在贺家哥哥眼里,花儿草儿那都是药,赏啥呀,他会拿去入药的。”

  明兰大摇其头,想起有一次,贺老夫人从外地带来一盆鲜艳的素白芍药,还没等请人来赏,一个疏忽不查,却叫不知情的贺弘文都拔了去,制了一盒‘益脾清肺丹’,巴巴的送到盛府孝敬脾胃不好的盛老太太,闹的贺老夫人哭笑不得。第83回

  贺氏家族原籍苏南白石潭,因贺弘文祖父贺老大人正任着太仆寺卿,这一支便于京城住下了,贺府是一座前后三进的宅子,明兰之前来过几次,知道府中住着贺家老夫妇俩,贺二老爷一家,还有贺弘文母子。

  六月底的日头已颇为火辣,明兰坐在祖母的右侧,一路上都摇着把大蒲叶扇子,一人打扇两人凉快,晃了大半个时辰的马车才到,贺府的仆妇早熟识了盛家祖孙俩的,一见面就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扶着搀着打着盖伞把祖孙二人引进后园的花厅。

  贺家离皇城较远些,四处林荫满栽,一走进后园便一阵阴凉,明兰吐出一口热气,拿帕子摁了摁面颊,叫丹橘看了看妆容有否乱了,丹橘低声道:“您才擦了一层香膏,连粉儿都没沾,便是有些汗也不打紧的。”

  小桃侧眼瞧了眼明兰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细腻皮肤,“姑娘放心,连汗也没有。”

  穿过一扇垂花门,又绕过了正房院落,抬步进了后花厅,只见厅堂内四面窗户打开,当中一张大圆桌上摆着各色鲜果点心,两边是藤编软椅,上风口的柳叶细门处的地上放了一个铜盆,里头置着一些冰块,冰融风凉,屋内一片舒爽,老太太和明兰同时精神一振。

  只见贺老夫人坐在当中的上首,正笑着站起来迎客:“我的老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吧!来,与我给你先把把脉!”说着便去拉盛老太太的手腕子,却叫老太太一下打开,嗔道:“哪有你这般做主家的,客来了,你一不请坐,二不上茶,反倒拉着人家要看脉!怎么?生怕人家不晓得你是名医张家的姑娘不成?!”

  周围站着的几个女眷一道笑了起来,一个身着鹅黄色花鸟双绘绣的薄绸单袄,下着一件淡素色挑线裙子的中年妇人走过来,轻轻扶着贺老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我这婆婆呀,在家见日的惦记您,好容易才把您盼来的。”

  说着便请盛家祖孙坐下,又熟稔的唤丫鬟奉上温温的解暑汤;明兰屈身先给这位贺二太太行礼,再轻轻转身,朝着静静立在一旁的贺弘文母亲行礼,然后才在下首的藤葛椅上坐下。

  待大家都坐定后,贺弘文的母亲起身,向着盛老太太躬身福了福,话音像是垂弱的风声:“多亏了老太太热心肠,姐姐一家如今住着那院子极好的,我这里替我姐姐一家子谢过老太太了。”盛老太太轻轻挥手,辞谢道:“不打紧的,人生在世,总是要互相帮衬着才是。”

  贺母文弱,又道谢了几次,脸色有些泛白,贺老夫人连忙叫丫鬟扶着她坐下了。

  贺二夫人体态略微丰腴,下颔圆润,说起话来很是周到,显是多年掌理家务的干练人,她笑容殷勤道:“听闻贵府上近日便要有喜事了,我这儿先道声贺了!回头老太太可不要吝惜一杯喜酒与我们哟!”

  盛老太太在贺府颇为放松,打趣道:“只要你备足了贺仪,但来无妨!”贺老夫人笑骂道:“你早些年可管那些金银叫阿堵物的,这会儿越老越贪财了!可怎么好!”

  盛老太太故意瞪眼道:“便是凭你这句话,也得出双份的!”

  “你这杯喜酒也忒贵了!儿媳妇呀,咱们不去了!”贺老夫人也装作使性子道。

  贺二太太站在婆婆身边,轻轻打着扇子,抿嘴笑道:“母亲别急呀,儿媳妇能掐会算,知道盛府上必有一顿喜酒是落不下您的!到那会儿呀,便是要出再多银子,您也乐的很!”

  话中意有所指,眼风还扫过坐在下首的明兰;贺老夫人和盛老太太均是嘴角含笑。

  明兰所坐的位置正迎着风口,十分凉爽,身上刚降下去些热度,闻听此言不禁再度脸上发烧,低下头去不肯说话,对面坐着的贺母见她害臊,忍不住轻声道:“二嫂!”然后走过去轻轻拍着明兰肩,温言道:“好孩子,这儿凉,换个地儿坐罢。”

  明兰听话站起来,和贺母坐到对面去,然后贺母拉着明兰的手,低声问起话来,最近身子可好,可还在做绣活,莫要熬坏了眼睛云云,明兰感觉着贺母干干凉凉的掌心,觉得十分熨帖舒服,一一柔顺的答了话。

  贺母一边问话,一边细细打量明兰,只见她一身淡柳青色软葛及膝单衫,下头是雪缎云纹百褶裙,外罩一件沈绿色的薄锦妆花比甲,乌油油的头发挽了一个偏堕马的纂儿,半垂着头发,留着覆额的柔软刘海,只簪了一对点翠镶南珠金银绞死花钿,髻后压了一小柄白玉缠花月牙梳,便如一颗水嫩的小翠葱,映着粉菡萏红的脸儿,可口的想叫人咬两口。贺母心中喜欢,待明兰愈加亲热和气,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夏日注意的要项。

  盛老太太侧眼看去,见贺母与明兰这般要好投缘,心中又是放心又觉得安慰;抬眼瞧了下一旁的贺老夫人,却见她脸上虽然也笑着,眼中却带了几抹郁色,似乎有心事。

  花厅外头种着两颗极高大的栀子花树,此时正是开花的好时节,叶瓣翠绿,花形润白,随着微风将阵阵清香柔柔的送进花厅,厅中众女眷品着香茗,听两位老人家说着旧话,贺二太太时不时的凑趣打诨,众人都觉心情十分舒畅。

  花厅中笑声阵阵,说着说着,贺老夫人便谈到外出采办药材的贺弘文,言语中颇为自豪,刚对着盛老太太说到‘弘哥儿该说亲了’的时候,一个婆子急急来报:“曹府姨太太来了。”

  然后,厅堂上便如忽然起了一阵冷风般,贺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止,目光扫过下首的贺母,贺母低着头,有些不安的挪动了□子。

  贺二太太看婆婆微微颔首,才高声道:“还不快请。”

  明兰抬眼去看盛老太太,只见她神色如常,毫不在意,便也稳稳坐住了,过不多会儿,一个婆子打开帘子,进来两个女子,当前一个妇人年约五旬,面相衰老,纵然擦着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住黑黄粗糙的皮色,只眉眼间与贺母有几分相似;后头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低低的垂着头,弓背含首,形相瘦削的厉害,一身银红锦缎的衣裳,只是领口袖口的暗金绣纹都褪色了,显然是陈旧磨损的衣物了,露在外头的一双手显得枯瘦干瘪。

  贺老夫人神色不悦,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一点介绍的意思都没有,贺母只得自己站起来,讪讪的向盛老太太道:“这是弘哥儿他姨母,这是他姨表妹,小字锦绣。”

  曹太太赶紧拉着女儿给贺老夫人和盛老太太行礼,贺老夫人挥手请起,又叫贺二太太张罗座位茶果,一番停当后,曹太太立刻动起嘴巴来,一会儿夸这花厅风景好又亮敞,一会儿夸贺二太太会料理,解暑汤好喝茶果也可口,更是赶着叫曹锦绣上前服侍贺老夫人,又是换茶水,又是挑鲜果,一味的奉承,贺老夫人却淡淡的不怎么搭理,神色间更添了几分凌厉。

  贺母见了,愈加惴惴的不敢说话;连贺二太太也不怎么言语了。

  那曹太太还在喋喋不休,见贺老夫人不怎么理自己母女,话渐渐少了,贺老夫人自顾自的转头与盛老太太说话:“待到了九月,明丫头便及笄了,可想好了让谁来加笄?”

  盛老太太含笑道:“老姐妹里你最有福气,自然是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了?”

  贺老夫人早就有此打算,闻言抚掌大乐道:“这敢情好,放心!我这就去预备支宝簪,一定配得上你的宝贝孙女!”

  曹太太见她们自说自话,全然不把自己母女放在眼里,不由得一阵暗生闷气,立刻转头朝着明兰去了,明兰躲闪不及,叫她扯住胳膊,只闻一阵咯咯笑声:“哟,果然是玉石雕出来的可人儿!瞧瞧,这眉眼,这身段……”

  盛老太太见她言语轻佻,又涉及明兰,不由得眉头一皱,曹太太却还在说:“啧啧,真是好模样!要说我们家锦绣呀,打小也是人人夸的标致,可惜没有明姑娘的命好!小小年纪就去那鬼地方吃苦头,如今人瞧着不大精神,若能好吃好喝的调理阵子,定不输了谁去的!”一边说一边还去摸明兰的衣裳。

  明兰胳膊暗暗使力,一弯手肘,轻巧的脱开曹太太的手掌,微微侧身,躲了开去,心中暗自奇怪,曹太太和贺母是两姐妹,怎么一个竟像粗俗的村妇了?!再一侧眼,只见贺母脸色尴尬的一阵红一阵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姐姐出丑;一旁的曹锦绣始终低着头,明兰仔细瞄了几眼,只见她皮色微黑,面带风霜之色,更兼消瘦支伶,容色实在不怎么样。

  因是客人,贺家人也不好说什么,曹太太便愈发得意起来,转头朝着盛老太太道:“听我妹子说,老太太和我妹子的婆婆是顶要好的手帕交,我也不嫌臊了,我们锦儿和我外甥弘哥儿是自小青梅竹马一道大的,那情分哟……不是我夸口,当初我们家离京时,弘哥儿可是追在后头哭着喊锦儿的!如此情义,我们锦儿自然……”

  贺老夫人脸色已变,重重把茶碗顿在桌上,‘蹡’的一声脆响,只见碗盖已经碎在茶几上了,贺二太太和贺母知道婆婆性子的,无事的时候自是爽朗爱说笑,但发起怒来,却是连老太爷也敢骂的辣脾气,她们立刻吓的肃立到一旁去了。

  贺老夫人心里怒极,脸上反而微笑,缓缓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雕福寿双字的青金石如意簪,放在茶几上,指着道:“姨太太,我一直想送锦儿这孩子一支簪子,今日趁大家都在,姨太太若不嫌弃,便拿去罢。”

  曹太太愣了愣,随即大喜过望,小步上前,伸手就领了簪子,比划着连声夸好,贺老夫人脸上含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缓缓道:“既有了簪子,回头便叫锦儿把头发都盘起来吧;这穿戴也该改一改了,没的妇人家还做姑娘打扮的!”

  此言一出,厅堂内便如一记无声的轰雷响在众人头上,曹锦绣猛的一抬头,眼眶中饱含泪水,恍如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厅堂上众人神色骤变。

  ‘砰’的一声,曹太太惊慌失措的把那支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贺老夫人转头,对着脸色苍白如死人的贺母冷笑道:“看来你姐姐是瞧不上我这支簪子了!”

  贺母也吓的手足乱颤,不敢置信的去看曹太太,目光中尽是惊疑,曹太太避开妹妹的眼光,暗自狠一咬牙,随即又强扭起笑脸,冲贺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莫不是弄错了,我家锦儿还未出……”贺老夫人一挥手截断她的话,顺手抓起身旁的曹锦绣的手腕子,三根手指正扣住她的脉门,然后眼睛盯着曹太太,冷冷微笑。

  曹太太悚然想起以前妹妹曾说过,贺老夫人自幼研习医术,一个女子是闺女还是妇人,便光看身形就能猜出来,若一把脉更是什么都瞒不住的;想到这里,她顿时汗水涔涔而下,不知所措的去看自家妹妹,却见她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见此情形,贺母已是透亮,自己婆婆怕一早就有疑心,但碍着自己面子并未点破,可如今却当着盛家祖孙和二嫂的面说了出来,不但是向外明确表态,更是间接表示对曹家的强烈不满。贺母年少守寡,这十几年能安稳度日,抚育贺弘文成才,婆母助力极大,她自来便是很敬服贺老夫人的,如今见她显是气极了,心里也是害怕。

  接下来,众人也没心思赏花了,盛老太太托言身子还未全好,便携了明兰告辞,贺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几句话,贺二太太一路送到门口,满嘴都是歉意,又把预先备下的夏日常用药草装好了箱笼带上,才恭敬的道别。

  上了马车后,祖孙俩久久无言。

  明兰低头思忖,初识贺老夫人之时,她只觉得这位老人家性子阔直,十分好说话,但现在想来,贺老太爷少年时风流自赏,姬妾也是不少的,可几十年下来,愣是一个庶子女都没有,如今老夫老妻了,贺老夫人更是拿住了一家老小,说分家就分家,说给贺弘文母子多少产业就多少产业,丈夫儿子儿媳谁都没二话,日子过的甚是自在。

  今日见她一出手,便是杀招辣手,这样一个人,怎会简单?!内宅如同一个精致隐忍的竞技场,能最终存活下来的,不是像余嫣然的祖母一样天生好运气,便都是有两下子的!

  过了好一会儿,明兰才叹息道:“幸亏有贺家祖母在。”

  盛老太太神色高深,眼神不可置否的闪了闪:“两家接亲,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皆大欢喜,要靠老人家弹压才成的,也不是什么好亲事,再瞧瞧吧,也不知弘文他娘是什么意思…”

  ……

  此时,贺母正满心惊慌的站在贺老妇人里屋中,屋内只有婆媳二人,门窗都是关紧了的,屋内有些闷热,贺母却依旧觉着背心一阵阵发凉。

  “你昏了头了!”贺老妇人一掌拍在茶几上,上头的茶碗跳了跳,“你明明晓得我的意思,还把今日会客之事告知曹家!你安的什么心?!莫非你真想要锦儿做儿媳妇?!”

  贺母神色慌乱,连忙摇手:“不不不,明兰那孩子我是极喜欢的,怎么会……”说着眼眶一热,哽咽道,“可是姐姐她一个劲儿的求我,我就……媳妇娘家只剩下这么个姐姐了!”

  “你呀!”贺老妇人恼恨不已,斥道:“就是心软!我今日把话跟你说明白了吧,我们贺家也不是嫌贫爱富之流,倘若当初曹家犯事之前,就让他家闺女和弘文哥儿定了亲事的,如今便是惹人嘲笑,我也认了这孙媳妇!可你别忘了,当初是他们曹家嫌弃你们孤儿寡母,没有依仗的,那会儿曹家架子可大的很,口口声声要把闺女高嫁的!哼!如今可好,他们家败落了,潦倒了,倒想起有你这个妹子,有弘文这个外甥了!”

  说到这里,贺老妇人提高了声音,怒道:“尤其可恨的是,他们居然还敢欺瞒与我家,明明已非完璧,还想瞒天过海!真真可恨之极!”

  贺母抽泣起来,断断续续道:“适才姐姐与我说,在凉州之时他们一家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被逼无奈,锦儿才与那武官做妾的,谁知不过几个月就大赦天下了,如今曹家也悔恨极了的!”

  “那又如何?”贺老妇人瞪眼道,“他们痴心妄想在前,有心欺瞒在后,你还真想遂了你姐姐的意,讨这么个破落的给你儿子做媳妇?!”

  自来寡母带大儿子,所寄托的心血远大于普通母亲,贺母望子成龙之心也是有的,但她秉性柔弱,又耳根子软,被姐姐一哭一求便心软了,如今事情掰扯开了,一边是姐妹情深,一边是儿子的前程,她不禁慌了手脚。

  最后,贺母抹了抹眼泪,抬头道:“母亲,我想好了,我儿媳还是明丫头的好!……不过,适才我姐姐离去前又央求我,说便是叫锦儿做偏房也是好的;母亲,您说呢?”

  “想也别想!”贺老妇人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说话间咬牙切齿,但瞧着贺母一脸惊吓,她速来怜惜这个青春守寡的儿媳妇,便放柔声音道,“儿媳呀,你好好想想,盛家这门亲事是再好不过的了。你公爹年纪大了,过不了几日便要致仕了,到时候我与你公爹不是回白石潭老家,便是随他大伯赴任上去的;到时候你叫弘文靠谁去?自得替他寻一门能依仗的岳家才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咱们攀不上,底门小户的又不好,寻常人家的庶女上不了台面,你自己也挑过的,还有比明兰更妥帖的吗?父兄俱在朝为官,家底富庶,虽是庶女,那容貌性情却是一等一的,在家也得父兄嫂子疼爱,她又是我那老姐姐一手带大的,将来便是你们一家三口单过,她也能稳当的料理家务,照顾婆母,辅助夫婿!我瞧了这么多年,便是明丫头最合适的,偏曹家这会儿来出幺蛾子!做妾?!哼!媳妇还没进门,倒连妾室都备好了,我可没脸去与我那老姐姐!”

  贺母叫婆婆说的心动,慢慢抹干眼泪,怔忪道:“母亲说的极是,可……锦儿怎办?”

  贺老妇人冷冷道:“她自有爹娘,你不过是姨母,便少操些心罢!寻房子,给家用,找差事,该帮忙的都帮了,难不成还得管曹家一辈子?!还有,你给我把手指缝合拢些!我从老大老二那儿分出厚厚一份家业给你们孤儿寡母,是将来给弘哥儿成家立业的,不是叫你去贴补曹家的。儿子和曹家,你分分轻重!曹家有男人有儿子,有手有脚,难不成一家子都叫贺家养活不成?这世上,只有救急,没有救贫的!这会儿我替你掌着产业也还罢了,待我咽气了,照你这么个软性子,若不寻个可靠的孙媳妇,还不定这些都姓了曹呢!我把话都与你说清楚了,到底是你讨儿媳妇,你自己个儿想吧!”

  这话十分严厉,暗含深意,贺母心里一惊,知道婆母的意思了,再不敢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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