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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亦舒《我的前半生》:第九章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性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插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情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肉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肉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性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干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陰陽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干?”

“别这样说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从唐晶离开以后,就不好过。

我愤然道:“这样无穷无尽做下去无了期,怎么办?”

“有人写作二十周年纪念,你不知道吗?”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艺术家脾气。”他冷笑。

我轻易不敢得罪他,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个朋友。

这一段日子过得特别苍白。

可林钟斯说:“活该,我知你闲得慌,偏又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为着她结婚去了,要这样说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诱,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诉伸诉。渐渐也开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话,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捞便宜,就热心得很,反正不是认真的,洋人看得开。

渐渐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爱选洋人,而是中国人没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点没将她的风流 韵事编了一首歌来唱,多么累。

这就是个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终于与辜玲玲结婚了。

是母亲来通知我的。

“……他们的意思是,想让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应……”母亲许久没跟我通消息,她的声音似蒙着一层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烦腻,仿佛很不屑做这中间人。我当时在做泥人,电话用下巴夹着,正在试抹双手,一听她那么说,电话筒就变得像铅块般重。

“不可以,”我说,“我不答应。”

“你同他们说去。”母亲说,“我不做此类鲁仲连。”

“好。”我说,“我自己同史涓生说。”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现任妻子,他现任妻子与她前夫,他们的孩子,将来尚有我前夫与他现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现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更复杂的事?这种人际关系简直要编号码入档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说:“这些事与孩子们无关,不要让孩子牵涉在内。”

涓生说:“可是如果让平儿参与,他会比较有亲切感。”

“什么亲切感?”我问,“对父亲的婚礼有亲切感?我是个土包子,我办不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胆子叫平儿任花童,你当心点。”

“好好好,何必这样强硬?”他愤然。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外国去结婚?现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冒充头一次,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假装是撩会的错:当时年幼无知,行差踏错,为什么不呢?”

“子君,你一张嘴真厉害,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圆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为,控制一下,连平儿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过是业务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喷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儿子带进这种漩涡。”

涓生长长叹口气,他握搔头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个人旧垮垮的,一点新意也无,头发很腻,衣服很花,看得出领带是刻意配衬的,但配得太着痕迹。是他新情人 的品味吧。

涓生在这一两年间忽然胖了,许是业务上轨道,再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每日依挂号次序替病人把脉看喉咙,开出同样的方子,不外是伤风喉咙痛,每位七十元。他为什么不胖?坐在那里收钱,以往寒窗十载全属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远。

每次见他,总是万分不情愿,见到他,又没有什么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话题,一旦把真正题目交 待完毕,两个人就干坐。

我忽然发觉史涓生是个非常沉闷的人,比之张允信的诙谐多才,甚至可林钟斯的死缠烂打,涓生都缺乏生气,我们却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现在才来追求我,我会不会嫁她?

许是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样,永远没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诚心诚意了。

他说:“……总之,子君,你要结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赡养费。”

“你那笔赡养费,这些日子来未曾涨过一个仙,你可知物价飞涨?”

“听说你自己赚得到。”

“靠一双手,咱们这些手作仔,不提也罢。”每次都是我先提出来,“走吧。”

“子君,真没想到你变得如此实事求是,每次我出来见你,都要经过一番吵闹争执,但你——”

“为我吵?”这倒新鲜,“我是被你遗弃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欢,吵什么?”

“女人。”他又叹一回气。

俗不可耐,一辈子才认识两个女人,就作其女性问题专家状。

回到家中,我模拟史涓生叹气,并且说:“女人!”俗不可耐,作呕。

最恨以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为荣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为他哭过吵过,现在却烟消云散。

每次见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别好。

以前唐晶告诉我,她最常做的恶梦,是梦见穿着睡衣进入会议室,整个房间坐的都是铁甲人,说话的腔调完全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然后就开始用武器攻击她,将她刺至血肉模糊,倒在地下。

多么可怕的梦,既现实又逼真。

她还算是有资格的,我可没有那么多机械人要忙着对付。

张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买几件新衣服,“永远那条破皮裤。”

其实这条破裤曾经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时代周刊誉为高级时装建筑师之纪亚法兰可法拉的设计,而且曾经一度是白色的,现在就像我的人,尘满面,鬓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里的新女售货员不再认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游览,觉得再无必要在华服上翻花样,这时有人把我认了出来。

“史太太!”

我转头,“咦,姜太太。”

“好吗?许久不见,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离婚足有两年了。”

“唉呀,我也离婚了。”她眼睛红红地说。

我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头有人,就瞒我一个,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说一声。”她抱怨。

我改变话题:“看到什么合适的衣服没有?”

“有钱有什么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劲说下去,“你家史医生——”

“我过去那边看看,”我连忙推开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柜去挑选。

姜太太没有跟上来,我临走向她点点头。

她的赡养费数目必然比我精彩,她尚有资格逛名店。我双手空空离开,不想再接触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钟斯在史涓生结婚那一日指着西报上的启事跟我说:“瞧,你前夫结婚了。”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到底是谁在做包打听?为何你们对别人的私事这样有兴趣,为啥拿着杯啤酒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怎么有人说就有人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格?我的私事关你们什么?又犯着你们什么?为什么?”

他咧齿而笑,“子君,嗨,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情人 ,你的妹妹——”

“闭嘴!”我大吼。

他的一双蓝眼充满笑意,向报上那段启事瞄瞄,同时呶呶嘴。

“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虚而入。”

“永无可能。”

“上周出的广告看见没有?喜不喜欢?”

“谁做的?”

“布朗那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纪远。

“他尚为你生我的气呢,我是没吃羊肉一身騷。”

“你们洋人反正是一身騷。”

“你还能顽抗至几时呢?”

“至我崩溃时,”我狠狠说,“找布朗也不找你!”

“你真厉害。”他吐吐舌头。

我身边有点款项,趁着烦闷没顶,飞赴温 哥华见安儿。

在长途电话中听到她的欢呼就已经开心。

她居然来机场接我。

宽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儿不像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她出于我,但事实上她胜于我。

“倦吗?”她关心孜孜地问我。

我点点头。

“我替你订好酒店房间。怎么,妈妈,仍然是一个人?”

我不响,这小女孩,直情把我当作她的平辈。

“爸爸都结婚了。”

“我怎么同他比?”我苦笑。

“别酸溜溜的,”她笑,“说不定今次旅行有奇遇。”

“遇到谁?”我也笑。

“你最喜欢的男人是谁?”

“月宫宝盒里的瓶中巨魔。”

安儿一本正经摇摇头,“他块头太大了。”

我们又笑作一团 。

安儿的学校在市区,我随即跟她去参观,舍监很严,访客需要签到,学生才可以在会客室见朋友。

住宿生中有许多外国人,香港学生约占三成,其余就是阿拉伯石油国家的子弟。校中设备极好,泳池、球场、运动室,一应具备,完全像一个度假营,分明是特为有钱家庭所设的学校。女孩子念无所谓,男生毕业后却不保证可以找到间好的大学。

安儿房中堆满香港出版的书报杂志,明报周刊、妹妹画报。

“哪儿来的?”我皱眉头。

“唐人街买的。”

“太浪费。”我说,“你爹给你许多零用?”

“许多。”她承认。

“他对你倒是慷慨得很。”我略略宽心。

“是呀,他现在的妻子时常同他吵,埋怨他花太多的钱在子女身上,怕宠 坏我们。”

“你被宠 坏没有?”我笑问。

“当然没有。”

“你没有那么恨你爸了吧。”

“现在我很会拍他马屁呢。”安儿眼中闪过一丝狡猾。

安儿立刻认真地说:“妈妈,我对你是真心的。”

毕竟还是孩子,我笑。

我说:“你的唐晶阿姨结婚了。”

“她?”安儿诧异,“她那么高的眼角,又三十几岁,她嫁谁?”

“嫁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连我都不得不如此承认,“她前半生做事业女性,后半生做家庭主妇。”

“咦,妈妈,跟你刚相反。”

“但是人家先苦后甜,我是先甘后苦,不一样。”

“都一样。妈,我搬来同你住酒店,咱们慢慢聊。”

温 哥华是个很沉闷的城市,只有安儿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才会在此生活得津津有味,没到一个星期,我就想回香港。天天都逛这些地方:历史博物馆、广阔的公园、洁净的街道、大百货公司、缓慢的节奏、枯仓的食物,加在一起使我更加寂寞。

如果不是怕伤安儿自尊心,我想飞往纽约去结束我这三星期的假期。

安儿当然开心,一放学便戴上双护膝在公园踏滚轴溜冰、脚踏车。因为长得好,每个人都乐意对她好,她早已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我不认为她会再回香港居住。

外国的中学生根本没有家课,期中也需要写报告,都是启发学生思考的题目,不必死板板的逐个字背出来,学生时期全属享受,所以年轻人份外活泼自由 。

如果安儿此刻在香港,刚读中三,恐怕已经八百度近视,三个家庭教师跟着走,每晚做功课至十二点,动不动便开口闭口考试测验。

我有点感激史涓生当机立断,把安儿送出去,致使她心境广阔,生活健康。所以即使这是个沉闷的假期,我却过得很平静。

看到安儿这么好,我自身的寂寞苍白算得了什么。

离婚后两年的日子开始更加难受。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标,睁大眼睛跳起床 便咬牙切齿握紧拳头抱怨命运及撩会。

如今连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虚,傍晚只觉三魂渺渺,七魂游荡,不知何去何从。

那种恐怖不能以笔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罢了,偏偏又放假,终日把往事取出细细推敲……这种凄清真不是人过的。

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放长假。

安儿已经有“男朋友”,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在外国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儿自不例外。

那个男孩子大她一两岁,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温 哥华落籍,父亲是建筑师,姓关,在当地有点名气,他一共五个兄弟姊妹。

我第一次见到安儿的男友,不知如何称呼,后来结结巴巴,跟安儿称他为“肯尼”,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处了,可以没上没下乱叫,叔伯侄甥表亲都可以叫英文名。

肯尼脸上长着小疱疱,上唇角的寒毛有点像小胡 鬓,眉目相当清秀,一贯地T恤牛仔裤球鞋,纯朴可爱,嘴巴中不断嚼一种口香糖,完全不会说粤语,行为举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样。

他拖着安儿到处去,看电影 ,打弹子。

我不放心也只得放心。

两个孩子在一起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们的青春令我羞煞。

这是真正自由 的一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老母忽然踏起劲地管教起子群与我来,出去与同学看场七点半电影 总要受她盘问三小时,巴不得那个男生就此娶我为妻,了却她心中大事,对老母来说,女儿是负担,除非嫁掉,另当别论。

在母亲心中,我们穿双高跟鞋就当作沦为坏女人,眼泪鼻涕地攻之击之,务必把我与子群整得跪地求饶,在她檐下讨口饭吃真不容易。也就因这样,子群才早早搬出来住的。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个自己的家……

不行,这个假再放下去,我几乎要把三岁的往事都扯出来回忆一番。

假期最后的三天,我反而轻松,因为立刻可以回香港为张允信卖命。我看着自己双手,手指头的皮肤病又可以得到机会复发,又能够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数小时,真幸福,我死贱地想:谁需要假期呢。

关肯尼邀请我到他家后园去烧烤野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卖安儿的面子答应下来。

原来关家的大屋在维多利亚,一个仙境般的地方,自温 哥华搭渡轮过去,约莫两小时。

后园面海,一张大大绳床 ,令我思念张允信的家,所不同的关家园子里开满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扑鼻,花瓣如各色丝绒般美艳,我陶醉得很。

我问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亲与母亲离婚有七年了,他们不同住。”

“呵。”我还是刚刚晓得,“对不起。”

“没关系,父亲在洛杉矶开会,”他笑,“一时不回来,今天都是我与安儿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还以为有同年龄的中年人一起聊,谁知闯到儿童乐园来了。

然而新鲜烤的T骨牛排是这么令人垂涎,我不喝可乐,肯尼居然替我找来矿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饱涨,心情也跟着满足。

孩子们开响了无线电——

天气这样好,我到绳床 躺下,闭上眼睛。

“噢噢也也,我爱你在心口难开。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爱你在心口难开。”

我微笑,爱的泛滥,如果没有爱,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说:“安,移过些。”是个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绳床 上拍我的屁股。

我连忙睁大眼睛,想跳起来,但身子陷在绳床 内,要挣扎起来谈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连忙解说。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史安儿,长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亲。”

他诧异,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对不起,打扰你休息。”

“没关系。”我终于自网中站起来。

这位男士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一脸英气,粗眉大眼,眉宇间略见风霜,端正的五官有点像肯尼,我心一动,冲口而出地问:“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亲?”

他摇摇头,“我是他舅舅,敝姓翟。”

“对不起,我搞错了。”

他笑笑。

翟先生的气质是无懈可击的。

气度这样东西无形无质,最最奇怪,但是一接触就能感染得到,翟先生一抬手一举足,其间的优雅矜持大方,就给我一种深刻的印象。

这种印象,我在唐晶的丈夫莫家谦处也曾经得到过。

翟先生比莫家谦又要冷一点点,然又不拒人千里之外。单凭外型,就能叫人产生仰慕之情,况且居移体、养移气,内涵相信也不会差吧。

对一个陌生男人我竟评头品足一番,何来之胆色?由此可知妇女已真的获得解放。

我向他报告自己的姓名。

翟先生并没有乘机和我攀谈,他借故走开,混进入堆去。

我有阵迷茫。

如果我是二十五岁就好了。

不不,如果二十八岁,甚至三十岁都可以。

我是身家清白……也不应如此想,安儿平儿都是我至宝,没有什么不清白的。

虽然有条件的男人多半不会追求一个平凡的中年离婚妇人,但我亦不应对自己的过去抱有歉意。

过去的事,无论如何已属过去。

我呆呆地握着手,看着远处的海。

“嗨。”

我转头,“肯尼。”

他擦擦鼻子,“阿姨,你看上去很寂寞。”坐在我身边。

我笑而不语。

“你仍然年轻,三十余岁算什么呢,”他耸耸肩,“何况你那么漂亮,很多人以为你是安的姐姐。”

“她们说笑话罢了。”我说。

“你为什么落落寡欢?”肯尼问道。

“你不会明白。”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安说这句话是你的口头禅:你不会明白。年轻年老的都不明白?”

他们这一代哪里讲长幼的规矩,有事便絮絮而谈,像平辈一般。

“我舅舅说:那秀丽的女子,果真是小安的妈妈?”

我心一动,低下头,愧意地望自己:头发随意编条辫子、白衬衫、黑裤子。哪里会有人欣赏我?

“阿姨,振作起来。”肯尼说。

“我很好。”

“是,不过谁看不出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破碎的心?”

我讶异,这孩子,越说越有意思了。

肯尼说:“看看我与小安,我们在一起这么开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难道我们就为此愁眉不展?爱情来了会去,去了再来,何必伤怀。”

我心一阵温 暖,再微笑。

肯尼说:“我知道,你心里又在说,你不会明白。”

过一会儿我问:“你舅舅已婚?”

“不,王老五,从来没结过婚。”

“他多大岁数?”

“四十。”

我一怔,“从没结过婚?”看上去不像四十岁,还要年轻点。

肯尼晃晃头,“绝对肯定。”

“他干什么?”

“爸爸的合伙人。”

“建筑师?”

“对。”

我又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嗨,”肯尼边嚼口香糖边说,“你俩为什么不亲近一下?”

我看看手表,“下午三点,我们要打回程了吧?”

“回去?我们今天不走,”肯尼说,“没有人跟你说过吗?我们一行十四人今夜在这里睡,明天才回温 哥华。”

我意外,不过这地方这么幽美,就算三天不回去也无所谓。

“这大屋有七间房间,你可以占一间,余人打地铺睡。”肯尼说。

“安排得很好。”

“对,我舅舅,他叫翟有道,他会说广东话,他在那边准备风帆,你若想出海,他在那边等你。”

这分明是一项邀请。我心活动,一路缓缓跳上喉咙。

肯尼说:“你在等什么?”

“我想一想。”

肯尼摇摇头,“小安说得对。”

“她说什么?”

“她说:母亲是个优柔的老式女人,以为三十六是六十三。”这孩子。

肯尼耸耸肩,双手插在口袋中走开。

翟先生邀请我出海呢。

如此风和日丽的好机会,为什么不?多久没见过上条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没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陈总达及可林钟斯这种男人中周旋过两年,眼光与志气都浅窄起来,直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女人原都擅势利眼,为什么不答应翟的邀请?我正穿着全套运动服、袜子球鞋。

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往后车房走去,那处有一条小小木码头,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缚风帆,见到我点点头,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来。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强壮且温 暖。

然后我发觉,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触到男人的手了。

这不是心猿意马,这是最实在的感叹。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一扯起帆,松了锚,船便滑出老远,我们来到碧海中央,远处那栋小小的白屋,就像图画一般。

而我们便是画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长脚,看着蓝天白云。做人痛苦多多,所余的欢乐,也不过如此,我真要多多享乐才是。

翟有道是该项运动的能手,他忙得不亦乐乎,一忽儿把舵,一忽儿转风向,任得我一个人观赏风景之余细细打量他。

他有张极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梁,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紧,坚强有力的样子,身材适中,手臂上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么令他一直没有结婚呢?

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翟有道终于同我说:“来,你来掌尾舵,别让它摆动。”

我说:“我不会。”真无能。

“太简单了,我来教你。”他说,“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转向左,这只船全靠风力,没有引擎。”

我瞠目,“风向不顺怎么办?”

“那就永远回不去了。”他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不好意思,便闭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心无旁鹜的乐趣,特别珍惜,带着惨然的感觉。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横切过来。

我来不及转舵,大声呼叫:“让开,让开!”

划船上有三个人,向我瞪来,并没有动手划开。

我紧张,“要撞船,要撞了!”光会嚷。

翟有道抢过来将船帆自左边转到右边扣上,风一鼓帆,立即避开划船。

我松一口气。

他朝我笑笑,并不多语。

那日回到岸边,我已精疲力尽。

是夜睡得特别香甜。

玩足半日,我们说话却不超过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动进厨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麦片、鸡蛋、火脚、吐司、班戟一应具全,忙得不亦乐乎。安儿与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乐了,说以后来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带着不可。

翟有道下楼时年轻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残局,见到他不知怎地,有点心虚,颇手忙脚乱的。

他微笑说:“伙计,还有早餐吗?”

我忙不迭答:“有。”

“来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鲜的。”我说。

“你自己吃了没有?”翟有道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说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没力气。”

我笑,“那么好,我吃火脚双蛋。”

“听他们说,你的手艺还真不坏。”

我将班戟在平底锅中翻一个身,烘成金黄色,香气扑鼻,连大瓶糖酱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连连赞叹。

我光会瞪着他,有点词穷。平时也颇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却带点少女情怀,开不了口。

少女情怀,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红了,连耳朵都辣辣地烧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永远不会回来,在清晨的陽光下,我虽然尚未老,也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年妇人。

我坐在翟君对面,缓缓吃着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问我:“你有没有工作?”

“有。”我答得飞快,给一口茶呛住了,狂咳起来。

完了,什么仪态都宣告完蛋。

他连忙将纸巾递给我。

我说下去,“我与我的师傅合作为华特格尔造币厂做工艺品。”

“你是艺术家?”他很欢欣。

我嗫嚅,“不敢当。”

一时间也不便分辩。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个自力更生的职业妇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赡养费的蛀米虫。

我是要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呵,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

对于其他的男人,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从来不希罕。

翟君说:“女人最适合做艺术家,”他笑,“基于艺术实需最稳固的经济基础培养,故此男人最好全部当科学家。”

翟有道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不过做艺术家也是极之艰苦的,不停地练习 练习 练习 。”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褪皮部分刚有点痊愈。那时候在老张的工作室每日苦干十二小时,暗无天日,今日听了翟君一席话,不禁感动起来。

对于老张,我只觉得他够意思,肯照顾朋友,但对于翟君,我有种唯命是从的感觉。他每句话听在我耳中,都变成金科玉律。

离婚后我一直最恨人家毫无诚意地问及我的过去。不过对于翟君,我却想倾诉过往的一切。

当然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个冲动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帮手洗碟子,一边说:“这种陽光,令白色看起来特别白,黑色看起来特别黑,陽光总是愉快、洁净的。”

我讶异于他的敏感,“你许久没回香港了吧,在那里,火辣的太陽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灰与汗,湿度低得难以呼吸。”

“我较喜欢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连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哗哗地落足一夜 ,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什么?”他转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重复,。“没有什么。”

他侧着头想一会儿,“是的,惆怅旧欢如梦。”

他还是听到了。

他的旧欢是什么人?一个像玫瑰般的女郎,伤透他的心,以致他长久不肯结婚?

“你几时回香港?”他问。

我懊恼得不能自禁,“后天。”

“呵,这么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经有两个星期。”

他点点头,没表示什么。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来。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说些门面话:“现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请多关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说。

“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转头问道。

“出发玩耍吧。”他说,“你呢,我同你到镇上去游览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换条裙子。”

他把我带到一所历史博物馆,我们细细观察每一座图腾及标本。翟君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烟都问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说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复。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许多洋人的习惯,然而脸上始终有一股中国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欢他。

最后,我们参观纪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镯,套在腕上,爱不释手,不想除下,但标价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没有这许多钱。

翟君一言不发,开了张支票,然后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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