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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李歆) 下卷 家礼

 连着两晚没有睡好,再加上昨晚上皇太极又痴缠我许久,直到后半夜才终于合眼沉沉睡去。没曾想这一睡,睁眼醒来时窗外阳光普照,竟已是日上三竿。我打了个愣,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主子好睡?”未央清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扭头见她穿了一件紫青色的碎花小袄,干净利落的领着四五个小宫女走进里屋。

 一时端盆的端盆,递水的递水,等我洗漱得差不多了,未央笑嘻嘻的问我:“主子是先用些饭菜,还是要奴婢先给您梳头换装?”

 我眨巴眼,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偏偏一时半会的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迷迷糊糊的用过些吃的,未央在我身后安静的替我梳头,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宫女站了一地,竟是连口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我觉得别扭,忍不住打岔问道:“大汗人呢?”

 “大汗卯时起的,因宾客说起昨晚未见着大汗,不肯依饶。大汗已命人重开筵席,预备今日要再热闹上一整天。”

 我点点头,呆呆的望着镜面,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呀”地声低呼。

 “怎么了?”未央吓白了脸,“是奴婢手太重了?”

 我从绣墩上噌地站起:“今儿个是第三天啊,是不是照着规矩应该早起去给中宫大妃见礼?”

 前天夜里临上轿子前,喜娘的那些谆谆嘱咐此时清清楚楚的印在脑海里。婚礼分三天,第一日打住处,晚上送亲,第二日坐福,行合卺礼,第三日行家礼拜长辈……

 “主子莫急,大汗早就吩咐过了,让您毋须见礼。”见我还是傻傻的没反应过来,未央凑近了,微笑着解释,“大汗的意思,您可以不必……”

 “那怎么可以?”我宛然一笑,“规矩不能废嘛!”

 不去见礼能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一世不成?后宫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大家彼此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今天若是避开了,那以后碰见,岂不更加尴尬?

 我可不想落人口舌!更何况我进宫的身份是博尔济吉特氏哈日珠拉,蒙古科尔沁的格格,哲哲的亲侄女,哪有侄女不去拜见姑姑的道理?

 主意拿定,我招呼未央拿上几匹绸缎料子,外加一些首饰挂件,分类包好,然后大大方方的走出了东宫。

 门外廊檐下的积雪扫得甚是干净,只是庭院里落了一夜的雪,竟已厚厚的积了一尺来深。

 身后有个老嬷嬷站了出来,背向我缓缓蹲下身子。我摆了摆手,要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背我,我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索性放开手脚,直接一脚踩进了雪地里。

 咯吱!鹿皮小靴踩实雪块时的冰冻感觉,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是喜欢雪的,一直都十分偏爱冬日的雪景。

 “呵呵……”忍不住笑出声来,提拉着袍角往右侧拐去。

 上得中宫台阶,我轻轻跺了跺脚,虽然路不长,却到底还是让积雪打湿了我的裤腿,我有点觉得脚冷,却又不可能命人找干净的新鞋来换。轻轻呵了口气,拢着手,在小太监尖利的高呼声中跨进中宫殿门。

 “东宫新主,博尔济吉特氏侧妃求见!”

 小太监麻利的进里屋禀告,我趁着这会子空挡仔细打量中宫——大体和我记忆中的中宫没太大区别。哲哲性子幽静,倒像是习惯住这种空荡荡的屋子一样,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多添几件奢华的东西,偌大个房间内显得冷冷清清。

 “侧妃,您里边请!”

 在小太监的领路下,我疾走两步,穿堂而入。

 中宫一共五大间,殿门开在东次间,东屋暖阁是哲哲的寝室。眼前的这间房原是皇太极御用备做书房用的,我原还记得里头搁了好多通到屋顶的立壁大书柜,现在却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紫檀木靠椅。房间正中原先摆放书案之处换成了壁龛,龛上贡着祖宗神灵牌位,香炉内袅袅一缕青烟缭绕,满室檀香之气。

 我环顾愣神的当口,里屋有人影微微一晃,我不经意的回眸,却与一双灵动的明眸对了个正着。

 乌黑的秀发点缀着银镀金嵌的珠宝点翠花簪,一双秀气的长眉若隐若现的遮掩在细密的刘海之下,然而那双眼,却是格外的玲珑剔透,竟像是一对黑色水晶般明亮照人。

 我微微吸了口气,离开时她才不过十四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如今一晃七年过去,毛丫头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间绽放开最最美丽的花蕊。那样的清香,那样的妩媚,那样的诱人……

 七年,竟将一个懵懂的少女,完完全全蜕变成一位美丽妖娆的少妇!

 “姐姐!”错愕间,未等我吱声,布木布泰已含笑走向我,“姐姐可来了,姐妹们都好奇一早晨了。都说这回娶亲把整个盛京都闹腾起来,大汗圣眷隆重,可是前所未有,大家争着抢着想来见你,这可不……”挽着我的胳膊,嘴巴朝里一呶,“都来了!”

 一番话亲热得好似我当真是她亲姐,令我有种恍惚的错觉。

 好在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很快就见到了哲哲。哲哲倒是一副正装打扮,与布木布泰随意的穿着不同,她穿的是礼服,青色的缎子衬得她肌肤如雪,清幽幽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悲,嘴角却是淡淡的向上勾着。

 姑且……算她是在微笑吧。

 我心里默念着,也等不及她端端正正的坐上位置了,先冲她笑了笑,膝盖略弯的肃了肃:“给大妃请安,大妃吉祥!”说完,站直了腿,又是一笑,“教姑姑久等了,哈日珠拉请姑姑责罚。”

 哲哲的眼底有抹诧异一滑而过,但随即她端正起架势,伸手过来轻轻握住我的,嗔怪着念道:“瞧你,手指冻得冰凉。”扭头吩咐宫女给我取手炉,她用自己的手捂着我冰凉的手指,细细摩挲,“你大老远来的,路上一定很累,今儿个我原还想和大汗求情,让他准你歇歇……这些虚礼,来日方长,实在不急一时。”

 我见她面上虽淡淡的保持着柔和的笑容,可这抹笑意却始终没渗透到她的眼睛里去。她的目光里,其实是带着一种审读与评估的复杂目光来打量我的。

 “姑姑说哪里话,您是长辈,哈日珠拉理当来拜见!”说着,将她带到南面的炕褥上坐下,未央和一干小宫女早捧了茶盏过来,我侧身接过,没想却在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影正悄悄往后瑟缩的挪了两步。

 巴特玛-璪……

 换上女真族的宽大长袍,梳了两把头的她比那日在军营所见已有较大改变,虽只掠目而过,我却发觉她气色转佳,人也精神了些。

 当下并不在意,只当未见,仍是将茶盏取了,恭恭敬敬的举过头顶。我正要屈膝跪下,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这是在做什么?”

 我惊愕的僵住,别说是我,相信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震得说不出话来。哲哲的脸色雪白,嘴唇哆嗦了两下,缓缓从炕沿上站起。

 “大汗吉祥!”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跪了一地。

 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也作势欲跪。

 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在我膝盖点地时及时托住了我的胳膊,我诧异抬头,却看见他一脸的心疼和责备:“你这是……在做什么?”

 “啊?”我莫名其妙,不明其意。

 他用力一拽,把我从半跪的姿势拖起的同时竟也把我手里的茶盏给震翻了。

 “哐啷!”茶盏落地,茶水溅了一地。

 我呆呆的看着满地打转的杯盏,愕然无语。

 到底还是未央机灵,连忙蹲下腰去拾捡碎瓷杯。我见皇太极的脸色越发难看,琢磨不透他为何生气,只得讪讪的回答:“我在给大妃敬茶。”

 皇太极眉头拧紧,竟是文不对题的问了句:“烫着没?”

 我先还没听明白,顿了两三秒后见我不回答,皇太极不耐之余索性蹲下身去,伸手摸上我的裤腿。

 “哦。”我又羞又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可真是丝毫顾忌和避讳都没有,我连连缩脚,“不……没,大汗,我没事……并没烫着。”

 “别动!”他突然低喝,“裤腿怎么是湿的?”手继续往下,“靴子居然这么湿?”

 隐隐听出他的怒气,我忙伸手扯他起来。四周闪烁如探照灯一样的目光齐刷刷的钉在了我的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不要紧……”

 一句话没说完,猛地脚下一轻,竟是被他托着腰肢抱离地面,他往边上的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下,将我搁在他的右腿上,毫不客气的伸手将我的靴子拔去,甩到一边。

 “未央,回去替你主子拿双干净的鞋袜来!”

 未央手里还捏着那只破了缺口的茶盏,一时傻眼得没反应过来,皇太极横眉瞪去,目光森冷的如同一柄利剑。

 “是……是!奴婢遵命!”未央慌慌张张的飞奔出内室。

 脱去鞋袜后,我的一双赤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瞪着自己光溜溜的脚面,刻意让自己不去理会周围这些目光中隐透的深意。

 “大汗。”哲哲在边上曼声启唇,“前几日大玉儿让苏茉儿做了双新靴给我,不如先给哈日珠拉换上,我瞧她和我的尺寸也差不多大……”见他不吱声,忙又解释,“苏茉儿那丫头手巧,宫里的针织女红再没有比她做的好的了。”

 听得出,哲哲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想要讨好我,又或者是想要讨好皇太极。我不清楚这么些年他们这对夫妻到底是如何相处的,可是哲哲毕竟替皇太极生了三个女儿,也不能说毫无半分恩情。

 我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说句话,他却只是抿着唇,冷着脸,一言不发。我手里加了把劲,他仍是目光平视,远远的望着对面的龛炉上袅袅的香烟,似乎毫无知觉,我气恼得变拉为掐,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掐出一道甲印。

 “我……”终于有反应了,只是吐出话仍是像极了屋外的冰雪,毫无半分热气,“早就吩咐过了,东宫侧妃不必到中宫来见礼,今日是如此,以后亦是如此!”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字字如板上钉钉,没有半点可以让人辩驳反抗的松懈。

 屋子里静得没有半点杂音,众人屏息沉气。

 “大汗,奴婢……”未央捧着鞋子焦急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察觉屋内气氛不对,顿时哑了。

 “是,大汗。”哲哲平静的应声。我悄悄用余光瞥她,却见她面色惨白,双肩略垮,身影有些单薄而又萧索的。布木布泰在一旁托着她的右侧手肘,皓齿咬着红唇,眼睛里毫无遮拦的透着倔强的不满。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哲哲翻手用左掌盖住她的手背,使劲捂住。

 她挣了下,终于不动了。只是倔强的杏目中渐渐的流露出失落和伤心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却又被迫不得不接受残酷的事实。

 我不敢再偷窥下去,怕被人看见越发认为我恃宠而骄。

 我在心里默念,在没有摸透这个翔凤楼内后宫的详细情形前,我还不能太过招摇,以免惹祸上身而无法及时应对。

 皇太极习惯性的伸手用掌心替我细细摩挲脚底,这原是做惯了的,可是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做得如此自然,我心一颤,有股暖流缓缓涌起。

 “别再冻着了,以后入冬就该注意好好保暖。”他低低呵气,接过未央手中的鞋袜,替我一一穿妥。未央原想服侍我穿鞋,但身子只是稍稍蹲下前倾,最终仍是没敢插手。

 四下里寂静无声,我从皇太极腿上滑下,踩着暖和的靴子站直了,皇太极握着我的手,眉眼微抬:“今儿宫里摆了三百桌筵席,一会儿大妃出去照应,你们几个也都帮衬着些。”

 众女俱是乖顺的答应。

 皇太极点点头,拉着我径直出门,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

 出得中宫大门,迎面扑来一阵冷气,我打了个颤。

 “冷吗?早起应该披件斗篷。”出门时,身后的小太监递过皇太极的大麾,他接过却没穿,转身披在我肩上,然后拥住了我。

 我侧头看着他,原本在屋内冰冷僵硬的线条柔软下来,变得感性而又生动。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气恼他,他难道不知道刚才的亲昵和偏宠表露的太过明显,会让我这个还没适应新身份的东宫侧妃平白招来敌意吗?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似乎浑然未觉,只是兴致勃勃的搂紧我。我皱了皱眉,他突然拦腰将我抱起,“小心别再把鞋打湿了。”

 他的宠爱……我在心底低低的叹了口气。算了,其实他这样子对我,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喜悦多过于担忧!

 “原来你把书房搬到这里来了。”站在翔凤楼三层,凭栏而望,整座大金皇宫,甚至整座盛京城都尽收眼底。

 按着满人的建筑风格,住处的地基要比前院高出些,所以翔凤楼集后宫的大小七栋房舍的地基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南面处理朝政的金銮殿等建筑,都高出将近四米。在这样的高度下,翔凤楼更是拔地起了三层,屹立成为整个盛京最高的建筑。

 “小心风大……”

 我舔了舔唇,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骨:“建了好多房子啊!”我感慨的叹息,随手指点,“那个……啊,还有那些个,我离开的时候都还没有呢。”

 揽住我腰身的手臂微微抖了下,而后用力抱紧。我不觉会心一笑,窝在他怀里:“皇太极,你在给我惹麻烦。”

 “嗯?”鼻音拖长。

 “哲哲她们……”

 “何必在意她们?难道说我眼里只你一人,错了么?以前如此,今后我亦会如此,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懂么?”

 “我懂的。”心里不忍心打破这样美好温馨的气氛,却终是不能不面对现实,狠狠心揭去他自我蒙蔽双眼的一层纱布,“可现在你是大汗了,不再是四贝勒了。贝勒爷愿意专宠哪个福晋,那是家事,可大汗要专宠哪个妃子,却是国事。”

 身份不同,面对的问题大小也就不同。以往任我在贝勒府肆意猖狂,专房专宠那都仅仅是争风吃醋的小事。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一旦作为皇亲国戚的汗妃外戚势力牵扯进来,后宫的稍有偏差就不仅仅只是妃子之间的争风那么简单了。

 我不信聪明如他,会不懂得这里头牵扯的厉害关系。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懂。他在使小性,任性的欺骗自己,妄想抛开帝皇的高贵身份,单纯的以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来爱我。

 这怎么可能?

 身后是良久的沉默,皇太极的呼吸盘旋在我的头顶,渐渐的,轻薄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我不吱声,只是默默的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睥睨天下,这个天下终究是他的,但是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这一点在我当年向他问出“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时,就早已料知。

 他不可能不懂……

 “悠然,你这是在怪我吗?”他的声音在撕裂般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断续。

 怪吗?怪他吗?

 我慢慢仰起头来,望着他坚毅的下巴,那张脸曾经出现在我梦中无数回。曾经,我为天人永隔绝望得心如死灰,曾经,我为咫尺天涯痛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就在我面前,我伸手就能触及一个真实的他。

 不再是虚无,幻影……

 “不!我不怪你!”我柔柔的笑起,抛开种种杂念,心中如水般透明、澄净,“我来这里,只为爱你!”我侧转身子,展开双臂用力抱住他,大声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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