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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三季 : 第二章 暗访盗窃团伙

第二节 救助站的小毛贼

  蜈蚣说:“我没有偷东西,我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也把我送到了这里。”

  蜈蚣说:“我见过你,前天吃饭的时候,你排在我的前面。”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一个星期前,这名少年是被派出所的民警送来的。当时少年在过街天桥上乞讨,身上带着伤痕。有市民拨打了110,民警找到少年,少年说自己从老家一路流浪过来,身无分文,才想到了乞讨。由于少年年龄较小,民警只能把他送到救助站,暂时安排他的生活。

  我听见孙子明说:“谁能够知道这么多啊,我是刚跟着我哥干这行的。”

  然而,我低估了蜈蚣,低估了蜈蚣的狡猾。

  蜈蚣问:“你们单干?”

  救助站里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其中有一些智障的孩子,永远回忆不起来父母的情况,他们被好心人送来了救助站,也可能是被父母遗弃了,他们只能永远生活在救助站;还有一些孩子智力正常,却谎话连篇,溜光圆滑,像泥鳅一样,他们小小的年纪却已经锤炼成了老江湖。

  我担心孙子明会遇到危险,正想冲进去,工作人员拉住了我,他很严厉地咳嗽了一声,将腰间的钥匙串摆弄得仓啷啷直响,然后走过去,打开了房门。蜈蚣和孙子明赶忙摁灭了烟头,工作人员装着没有看到这一切,他威严地说:“你们在说什么?不准打架,不准吵架,谁违反了规定,罚打扫厕所一周。”

  我原本打算通过这个女孩子进入偷窃团伙内部,然而,当我第二次再来到少年救助站的时候,女孩子已经被接走了。

  走出救助站很远,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孙子明就要分开了。孙子明问蜈蚣:“以后怎么找你啊,你有没有手机?”

  孙子明很羡慕地问:“你们比我和我哥好多了。可是我都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孙子明啧啧称赞着:“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蜈蚣继续问:“你是做架子的,还是摸点子的?”

  就在孙子明被接出来的第二天,他又来到了少年救助站,工作人员安排他和那个沉默的少年住在一个房间。这些年,我和救助站的人关系一直很好,因为我没有“分口”,所以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寻找线索,而救助站的线索能把人绊倒,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身上都有曲折的故事。

  老鼠眼睛的男人态度很谦卑,他一看到我就先发烟,弯着腰,毕恭毕敬。他总是低垂着眼睛,不敢与我的眼睛对视。然而,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像弹子球一样滴溜溜乱转,活灵活现。和所有小偷一样,他皮肤黧黑,身形消瘦。

  蜈蚣说:“我没有。”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那个他口中的“老爸”,然后将“老爸”拉到一边,神色鬼祟地说了几分钟。

  蜈蚣更加得意地说:“我刚才还以为你是条子,弄了半天是并肩子。告诉你吧土鳖,你学着点,以后走江湖用得着。就是下手也分好多种,用镊子夹的叫长钳子;用刀片划的叫飞刀,还叫小李飞刀……”

  我在外面听得震惊不已,窃贼行业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按照蜈蚣说话的内容推断,“条子”就应是卧底、密探之类的意思;“并肩子”的意思就是朋友,武侠小说中经常能够看到这个称呼,“并肩子,上啊”。土鳖则就是笨蛋,一个骂人的词语。

  蜈蚣问:“你这回是怎么进来的?”

  孙子明问:“谁会来接你?”

  那天,我和迟刀去救助站接他的远房外甥,见到了两个小偷。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男孩子。他们的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少年救助站的接待室里来了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双圆溜溜的老鼠眼睛,他是来接蜈蚣的,自称是蜈蚣的父亲。

  我听到蜈蚣在里面大骂我,因为我就是他口中的带着孙子明上道的哥哥,他骂我不懂一点江湖规则,还想在江湖上混,早晚会被乱刃分尸。蜈蚣还劝孙子明跟着他干,他早晚会成为老大,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蜈蚣说:“我才不跑哩,我等人接我。”

  我想和他攀谈,可是他话语很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嗯着,囫囵吞枣地答应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睛不时地瞟向我的口袋,我知道这是他的职业习惯,装着没有在意。

  孙子明在江湖浸泡多年,他知道一些江湖黑话,小偷们把第二次被人抓住后关起来,不叫“又进来”,而叫“二进宫”;把偷窃不叫偷窃,叫做“钳工”;把警察不叫警察,而叫“雷子”。

  少年说出了他的父母姓名和所在的村庄名称,而至于哪个乡、哪个县都不知道。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通过户籍警,才终于打听到少年的出生地点。此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少年的父亲委托迟刀春节带回自己的孩子。

  孙子明说:“我这是二进宫。”

  孙子明答应会帮我接近那个沉默的男孩。

  这个少年心中已经泯灭了仅有的良知和友善。

  我看着老鼠眼睛和蜈蚣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展开纸片,却发现这个号码少了一个数字。

  在每个城市里,都能见到这些偷窃的孩子,而孩子的背后,则是那些可恶的贼头。

  蜈蚣还说,他只是偶然失手,不过不要紧,很快就出去了,老大知道他在这里,会接他出去的。他这几天不用上班,全当在这里养精神。

  蜈蚣很轻蔑地说:“怪不得这么短时间二进宫,没人罩着怎么行?”

  孙子明说:“是的,我哥带着我。我干这行时间不长。”

  迟刀的远房外甥叫孙子明,长期在烈日下的乞讨让他的皮肤变得黧黑,眼睛却又像优质煤块一样闪闪发亮。过早辍学进入社会,让这些孩子都变得机警和老练,他们说起谎话来,神情自若,面不改色,好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蜈蚣的话语老气横秋,完全不像一个少年的口气,我想,这个少年可能很早就进入了盗窃团伙行窃。在他的心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道义和良善,我听见他在向孙子明吹嘘自己的过去,说他都偷窃过些什么东西、偷窃过些什么人,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穿着校服的学生,而偷窃最多的,则是一些衣着时尚的女子。他说,每次他看到失主垂头丧气,号啕大哭,他就感到很好笑。

  蜈蚣又问:“你经常是开天窗,还是走地道?”

  我和工作人员站在门外,偷听着房间里他们的对话,我们都深深感慨孙子明的机警。在多年的职业乞讨生涯中,孙子明能够依靠扮演一副可怜相,感动了无数的路人,让路人自觉地掏出零钱放进他面前的破碗里,我相信他也能再次感动这个外号叫蜈蚣的少年。

  孙子明说出了他经常乞讨的那条马路。

  无奈之下,我决定通过这个沉默的男孩打进偷窃团伙。

  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悄悄上楼告诉了我,我隔了十几分钟后,也装着是来接人的,走进了接待室。

  那天,我也低估了孙子明的应变能力。

  蜈蚣对孙子明同样抱有敌意,他蹲伏在墙角,像一头猎豹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孙子明。我一直担心孙子明的人身安全会受到威胁,就躲在门外的拐角处,静心听着房间里的一切。房间外有一道铁栅栏门,这些不良少年都具有突如其来的攻击性,所以,这些铁栅栏门通常都会关上,但里面的风吹草动,外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蜈蚣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你他妈的到底是做什么的?说!”

  孙子明赶快不失时机地问:“你们有多少人?怎么个罩法?”

  其实,少年救助站的厕所是有专人打扫的,但是,这句话很有威慑力。孩子们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打扫厕所,这句恐吓的话常常让一些顽劣不化的孩子变得暂时乖巧。

  那孩子告诉了工作人员,她的父亲叫艾什么江。第二天,就有人打电话到救助站,说自己的女儿走失了,问是不是在救助站。工作人员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艾什么江。

  几天后,孙子明离开了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着迟刀回到了北方家乡。多年以后,他已经成为了当地享有盛名的破烂王,据说,他依靠一辆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纸破布起家,现在已经在镇子上盖了一座二层楼房。

  蜈蚣将香烟抽了一半后,突然问:“你怎么能把香烟带进来?”按照规定,每个少年进入救助站的时候,都要被搜身,小刀、绳子、香烟等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都要被收缴。

  孙子明说:“那我就等我哥哥再来接我,我哥哥爱打我,下手特重。”

  贼头都是在江湖上浸泡了多年的老滑头,他们从来不出手偷窃,偷窃的是他们培训出来的孩子,孩子被抓住了,而他们平安无事。他们知道这些未成年的孩子即使被抓住了,也不会受到法律的惩处,最终会被送到少年救助站。然后,他们冒充少年的父母,将孩子从救助站领走,继续行窃。

  显然,孙子明不知道蜈蚣在说什么。

  女孩子长得很漂亮,皮肤微黑,睫毛长长,像个芭比娃娃一样。工作人员说,这个女孩子显然在说谎,第一次偷了10元钱,第二次怎么就敢拎包?她确实是在肯德基里拎包的时候被警察抓住的,但是敢于拎包,就说明已经是惯偷了。带她从西北边疆来到南方这座城市的,一定不会是她的父亲,哪有父亲教唆自己的孩子去偷东西的?她口中的那个所谓的父亲,一定就是贼头。

  蜈蚣说的“哪条路”,并不是指真正的马路,而是指撬门扭锁入室偷盗,还是跟着行人掏包行窃。蜈蚣口中的开天窗和走地道是指偷窃的部位,上衣口袋叫天窗,裤子口袋叫地道。做架子,则是指遮挡偷窃对象的目光;摸点子,则是指下手偷窃。

  我和迟刀来到了郊外的少年救助站。

  接着,蜈蚣将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片递给了孙子明,他说打这个号码就能找到他。

  和男孩子相反,女孩子则有问必答。她说她出生在西北边疆的一个小城市,名字已经忘记了,一个月前,他跟着父亲来到了这座城市,因为生活无着、没有饭吃,她才偷窃的。她说她只偷过两次,第一次偷了10元钱,第二次在饭店偷包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了。

  孙子明说:“我们跑出去吧。”

  但是,工作人员还是不相信这个艾什么江就是女孩的父亲。

  蜈蚣说:“我们的人多了,几十个呢,谁搭架子,谁走趟子,谁摸点子,都有分工。”

  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盗窃团伙有自己的黑话,这些黑话外人听不懂,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在说什么。

  孙子明笑着说:“你没看我藏在内裤里,他们搜不到。”

  我听见蜈蚣问孙子明:“你们在哪条路上做钳工?”

  在救助站里,少年才说出了他的遭遇:他是被丐帮控制进行乞讨了,每天把乞讨到的钱交给帮中老大,讨不到钱,就会遭到殴打。然而,丐帮老大居住在什么地方、是哪里的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和几个同样乞讨的流浪孩子住在一间黑屋子里,天黑的时候,房门上锁;天亮后,房门打开。甚至他在哪条路上乞讨,他也记不清名字了。

  孙子明离开后,我与盗窃团伙之间仅有的一条线索也中断了。他们组织严密,像跳蚤一样敏感异常,他们拒绝陌生人,任何一张生面孔都是难以打进去的。

  蜈蚣说:“我老爸啊。”

  老鼠眼睛显然是有意为之,他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有一天,迟刀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是家乡一位远房亲戚打来的。电话中说,这位亲戚十三岁的儿子现在在少年救助站,让迟刀接出来,然后在春节的时候送回老家。

  孙子明说:“我刚出去,就又做钳工,被雷子抓住了。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孙子明临走前,我和他详细谈起了蜈蚣,让他回忆蜈蚣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想从蜈蚣不经意的谈话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尤其是他们的活动区域。然而,蜈蚣没有向孙子明说起过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事实上,不识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他口中的偷窃地点只是高楼、河边、大桥、超市、公交车等没有鲜明特点的标志物的地方。

  他说:“你想在道上混,没有个帮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和成年人一样,一根香烟也能拉近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

  那个男孩子有着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凶狠,他用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走近他的每一个人,神情冷漠得像一块寒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伤疤像一只丑陋的蜈蚣。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这个少年是在公交车上偷窃的时候,被便衣警察当场抓获的,但是,他在派出所的时候说自己没有偷东西。自从进了救助站,他就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工作人员拿出心灵鸡汤一样的热忱,但就是无法感化他。

  后来,孙子明告诉我,这个沉默的少年外号叫蜈蚣。贼娃子之间不叫名字,都叫外号。

  蜈蚣和孙子明走下楼的时候,我和这个老鼠眼睛的男人都迎了上去。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救助站的大门口,蜈蚣和孙子明一直在唧唧呱呱地说着话,好像有些难分难舍。我装着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而老鼠眼睛则疑惑地看看他们俩,又疑惑地看看我。

  行乞多年的孙子明已经练就了一套以柔克刚的本领,他从内裤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香烟,给了蜈蚣一根,蜈蚣接过去,疑惑地看了看。孙子明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眯缝起双眼,让烟雾丝丝缕缕地从鼻腔里荡出,一脸沉醉。

  蜈蚣炫耀地说:“搭架子就是掩护你,走趟子就是检查他身上的钱包放在哪里,摸点子就是下手啊。”

  孙子明似乎迟疑了一下,说:“都做。”

  我相信即使我面对蜈蚣这样咄咄逼人的盘问,也会心中发慌,露出马脚,然而,孙子明很镇静,也许,就在少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进门打断他们的谈话时,孙子明便想出了对策。

  孙子明知道的,只是一些简单的黑话,只是一些皮毛。江湖上,隔行如隔山。

  我听见孙子明没有说话,他只是一个劲地劝蜈蚣:“抽烟,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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