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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王》

第二部 赛马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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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美被学者带到了省里的藏语广播电台。

  晋美在广播电台的日子过得很幸福。

  幸福,这是他自己真实的感受。坐在广播电台播音间里,光线调暗了。主持节目的人突然换上了另外一种声音。晋美突然想,王妃珠牡说话肯定就是这样的吧:魅惑而又庄严。这是广播电台的说唱节目部。播音间灯光一暗下来,一切都模糊不清了。这个出了播音间就不正眼看他的青年女子,态度一下变得十分亲切,那声音就更加亲切动人了:“今天演唱开始之前,我想问我们的晋美老师两个问题。”剑王朝小说

  晋美像被电流贯穿一样的身体一下就绷紧了,直挺在椅子上。

  “晋美老师,你是第一个通过电波演唱史诗的艺人,对此,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他听见自已也变了声音,响亮的嗓子变得喑哑:“我很幸福。”

  主持人笑了:“我想晋美老师想说的是,他对此感到很荣幸。”

  “我很幸福。”

  “好吧,你很幸福。请告诉你的听众们,你在雛,在我们广播电台过得怎样?”他该死的声音还是那样喑哑:“我很幸福。”

  主持人不耐烦了:“晋美老师的意思是说他过得很愉快!现在,请听他的演唱。”

  主持人出去了,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她和节目组的录音师啦,还有别的一大堆人调笑聊天。他开始演唱。演唱的时候,他又是晋美了。身前的玻璃墙消失了,身左身右和身后的墙壁都消失了。雪山和草原的广阔空间里,天上地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人、魔来来往往,用计,祈祷,交战。那些美丽女子真是奇怪,她们也像村妇一样哭泣,争宠,使些小小计谋,纠缠于有神通的人魔之间,成为故事中重要的角色。这天,他用了很多篇幅来演唱珠牡和梅萨。演唱告一段落,主持人进来与观众说那几句例行的话。她说:“各位听众,现在是晚上十点,请记住,明天晚上九点,英雄史诗格萨尔说唱,不见不散。”然后,她站在他身后,俯身下来,晋美的感觉是一只大鸟从天而降,预先就把地上可怜的生物用阴影笼罩住了。他的身子在颤抖。这位姑娘带着馨香的气息。她站在他身后,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触到了他的脖子,说:“今天的演唱真棒,你好像不是这么懂得女人啊?”

  他几乎晕眩了。

  清醒过来时,播音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出来的时候,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中走错了路,闯到更为复杂庞大的汉语播音部去了。他逢人就说,我找阿桑姑娘。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认识阿桑姑娘。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那幢大楼,来到了灿烂耀眼的阳光底下。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他的身子忽冷忽热。半梦半醒之间,他梦见了阿桑姑娘穿着珠牡的盛装,在一座青碧的山顶徘徊,忧心忡忡地眺望北方。他叫她快跑,有危险来了,但他叫不出声音。下午,学者从研究所来看望他。看食堂送的饭一点没动,说:“你病了。”

  他想,我病了吗?再想的时候,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当主持人的姑娘!他因此感到了害怕,他说:“我要回家。”

  学者的表情严肃了:“一个真正的说唱艺人,一格真正的仲肯都是四海为家!”

  “我要回到草原上去。”

  学者说:“在这里演唱也是一次比赛,除了你,还有别的艺人也要来演唱!演唱最好的,国家给你们钱,给你盖房子,把你们养起来!”

  他想反驳:家和房子是一回事情。一个仲肯注定要四处流浪,他要座房子有什么用?但他是晋美,他不会反驳。他只是说:“我害怕。”

  学者笑了:“也许有这样的敏感,你才像个艺术家,民间艺术家。”

  第二天,一个新的说唱者来了。这是个中年妇女。她说在放牛的时候,被雷电击中过,醒来之后,她就无师自通,会演唱格萨尔了。这是一个说话粗声大嗓的女人。当天中午,他们在招待所走廊上见面。晋美端着一个搪瓷大碗从食堂打饭回来。这个女人拦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晋美,他点头。“他们说你演唱得很好。”他还是点头,粗旷的妇人露出了羞涩的神情:“我叫央金卓玛。”他笑了,卓玛是仙女的意思,这个女人,粗声大嗓,眼神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像个卓玛。

  央金卓玛说:“我看看他们都叫你吃些什么?啧啧,汤。啧啧,馒头。上一次我来,他们就尽叫我吃这种东西。我吃厌了,不干了!”

  “可是你又来了。”

  央金卓玛拉住他的手:“你来。”

  两人就进了她的房间:“他们同意我自己做饭。只是这里不能烧柴,烧电。”果然,央金卓玛住的是一里一外两间房。里面睡觉,外间屋做饭喝茶。电炉放在屋子中间。卓玛按着他肩膀在坐垫上坐下:“让我来好好给你煮一壶茶。”

  电炉上的茶壶很快就开了,央金卓玛往里面掺上了奶粉,就是一壶喷香的奶茶了。她给他倒上茶,摆上干酪,把那碗浮着几片青菜的汤倒掉,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说:“来吧,可以吃你的馒头了。”那顿饭,他吃得很香。他把可以吃三顿的干酿一顿就吃光了。央金卓玛脸上现出夸张而又满足的表情,说:“天老爷,这个人把一壶茶全喝光了。”

  第二天,他去演唱时,央金卓玛塞给他一个暖瓶,说:“茶。唱渴了就喝。”

  “演唱的时候不能喝水。”

  “屁,他们怎么能喝?”

  “他们在外面喝。”

  “那你也去外面喝。”

  “她不让。”

  “谁?”

  “阿桑姑娘。”

  央金卓玛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演唱的钱是国家付的,你不用什么都听她的。”

  那天的茶没有喝成,不是喝不喝的问题,而是阿桑姑娘说:“我们刚刚把你身上的牧场气味搞干净,怎么又带上这气味了?”他就把暖壶放到播音间外面去了。阿桑说:“好了,我们开始吧。”

  他拿着满满的暖壶回家,央金卓玛看了,说:“呸!”

  长话短说吧,反正后来就传开了,说那个乡巴佬白日做梦,竟然爱上时尚的女主持人了。阿桑再来主持节目,就虎着脸一言不发。好多次,他都想对阿桑姑娘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凭自己的身份,哪里敢想去爱她。”但是,播音间的灯光一调暗,那些机器上的灯光开始闪烁不定,她一换上那种亲切可人的声音说话,一切都恍惚迷离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她的身体散发着馨香。

  终于有一天,阿桑说:“你要想再演唱,就去对那些造谣的人说,你没有那样想过。”

  “什么没有那样想过?”

  阿桑哭起来了:“你这个又脏又丑的东西,说你没有爱上我!”

  他垂下头来,深感罪过不轻,但还是说了老实话:“我晚上老是梦见你!”

  阿桑尖叫一声,哭着冲出了播音间。录音中止了,外面的人都冲了进来:“说!你干什么了!”他的确什么都没干,难道自己的话里像懂巫术的人一样埋着毒针吗?但他说不出话来,那些凶巴巴的人把他吓傻了。连央金卓玛也摆出深受伤害的样子,见了他的影子,就说:“呸!”

  本来在广播电台进进出出的时候,人们都开玩笑,说这两个说唱人合起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央金卓玛听了,脸上总是露出甜蜜的微笑。但现在,她见了晋美的影子就说:“呸!”

  前些天,她还跟晋美讨论,说:“格萨尔久居岭国不归,责任也不全在阿达娜姆和梅萨身上。要是他不见一个就爱上一个,只爱珠牡一个,世上哪还有这么多波折!”

  晋美的意见是:“神授的故事,我们怎能妄加评判?”

  央金卓玛说:“故事是男神授的,女神来授肯定就不是这样。”

  晋美被这样的言辞吓着了,展开绣着神像的旗幡,连连跪拜。央金卓玛也害怕了,和他一起跪在神像前,恳请原谅。但现在,晋美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回,他真的病了。吱呀一声,央金卓玛推门进来了。他声音虚弱:“你为什么还来?”

  “现在,你知道谁真正对你好了,知道谁和你身份相配了。”

  她俯下身来亲吻了他的额头,他的手,弄得他皮肤上满是滚烫的泪水。但这些泪水的热度却无法渗人他的内心。他说:“你回去休息吧。我明天过来喝茶。”央金卓玛再次亲吻了他,并叫他是“我的可怜人,我的苦命人”。

  她关上房门后,晋美擦掉她蹭在脸上的泪水,心里浮起的依然是播音间里的那个魅惑的形象。于是,他不辞而别,从广播电台,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嘉察协噶心里有件大事,内心里谋划许久,想等国王征服魔国回来,便呈请他批准。

  但是,格萨尔一去就是三年,听说他与王妃梅萨和新妃子阿达娜姆日夜在北方魔地饮酒作乐,不思归来。有些人开始怀疑,这人虽然神通广大,但任性使气,是不是真的配做岭噶的国王。

  梅朵娜泽妈妈说,上天派他下界就是来做国王的。他不配,谁配?

  首席大臣绒察查根也持同样的观点。

  嘉察协噶却忧心忡忡,对首席大臣进言:“我母亲说,在伽地,要是皇帝耽于宴乐,不理朝政,老百姓就不拥戴他了。”

  首席大臣正颜厉色说:“我们的国王是天降神子!”

  嘉察协噶说:“母亲说,伽地的皇帝也叫天子,意思也是上天的儿子。”

  域察查根说:“住嘴,你是格萨尔的兄长,国王的爱将,腔调怎能和那阴险自私的晁通一样?你知不知道,我们新订了律法,这样妄议朝政,是怎样的罪名?”

  “我只是请你发令,派人催请国王早日回宫。”

  首席大臣叹息一声,说:“珠牡也找过我,提过同样的要求,但是国王临行,只叫我按部就班,收税息讼,就像让你镇守边疆一般。”

  “正是为了更好地镇守边疆,我才有事向国王禀报,无奈这一等,居然就是整整三年!”

  首席大臣当然知道嘉察协噶忠心耿耿,便下座抚慰他:“你还是暂回边地去吧,如今岭噶已经立国,国玉的权威不可动摇,我们更不应该怀疑国王,你还是回到营中依令行事吧。”

  嘉察协噶只好向母亲辞行,嘴里也吐露了对国王的抱怨。母亲说:“岭噶虽成了一个国,但还是一个初生的国,很多地方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如果依令而行能让它更像一个国,那你就依令而行吧。”他禀报母亲,晁通叔叔亲自来请他前去饮宴,不知如何应对。母亲打了一寒战,说:“儿啊,骑上你的骏马,连夜出发。”

  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就打马往边地军营去了。

  借着星光,他依稀看见一个瞩望的身影,很像是珠牡,她立在楼顶,痴痴地向北方张望。嘉察协噶不像岭国许多人,有着种种奇怪的神通,他的本领都是苦练所得,所以不能隔着这么远距离看个真切。但珠牡也是有点神通的,早就看见他了,便遣一只夜楽落在他肩上。夜楽张口却是珠牡的声音:“我听说你回来,以为明天你要人宫探望。”

  嘉察协噶下马,恭敬地朝着王宫方向作答:“王妃在上,我回来本有事向国王禀报,但他远征魔国未归,我只好再回边疆。首席大臣循规蹈矩,不敢派人去催请国王,国一日无主,臣民们心中一日不安,还是王妃出面请国王早日归位吧。”

  珠牡却只是叹息连连。魔国故事这段曲折本因珠牡私心而起,这时她也是有苦难言,嘉察协噶哪里知道这些深宫款曲,只见她的态度也暧昧不明,便翻身上马准备离去了。珠牡突然开言,说:“这些日子我心绪不宁,仿佛真要发生什么祸事一般!”

  “王妃端坐深宫,只要耐心等待国王归来便是,会有什么祸事降临?”

  “星相师夜观天象,说有邪气犯我命星,到时候……”

  “如若王妃真的有难,我嘉察定当前来护驾,万死不辞!”说完,就打马消失于夜色之中了。那夜枭从他肩头振翅飞去,但他耳边老是听到珠牡深长的叹息。这叹息让他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为了永保岭国平安,心中谋划的事情,等不到国王回来首肯了。因为他不知道国王什么时候回来,有时甚至怀疑国王还会不会回来。

  他按照母亲送他的兵书训练士兵,按书上所说排兵布阵。岭国还不是国的时候,部落间的战争,主要是靠将领们的个人功夫。岭国的三十英雄,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神通。而且,那时候打仗,还常常有神人和妖魔来掺和,所以普通士兵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听说,天上的神下来帮助地上的人建立起一个个的国之后,就都会回到天上。岭国周围的很多地方,早就没有神的影踪了,因为他们早早地建立了国。除非再有妖魔出来混世,神灵是不会轻易下界,来掺和人与人之间的事情了。而且,国一像国,人都慢慢没有神通了。

  国一建立,人就走出了野蛮时代,就是靠规矩管人,靠技艺生存,而不是靠什么神通了。所以,他要训练自已的部下成为一支不靠神通的军队,每个士兵都懂得阵势变化,都对争战之术有某种专长。这种把所有人的力量、信心与技艺集合起来的方法,是一种更大的神通。为此,他把整整一个部落的人众从黄河滩的草原上南移进深山。当然,那时已经不叫部落了,叫万户。万户长问他如何才能寻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嘉察协噶告诉他,往南,往南,直到过去岭人被大雪驱逐出来的家乡。在那里,遇到故乡的江水,跟着江水的流向再一直往南。在那些深山幽谷里,在那些陡峭江岸上,遇到可以炼出铜和铁的地方,就可以停顿下来了。

  万户长说,三天内我们就可以出发,只是我害怕听到人们离乡背井时的哭声。嘉察协噶说,那就叫人编一首歌,代替哭泣的歌。那个部落出发的时候,真的是唱着歌上路的。嘉察协噶带着他的士兵走在最前面。遇见密不透风的森林,他对士兵说,这是你们练习刀术和臂力的时候,士兵们就在森林里挥刀砍出了敞亮的大道。遇到拦路的巨石,手下的将领对士兵们说,来吧,这是练习和巨人摔跤的好时候,于是,他们把那些拦路的巨石都推下了山涧。

  遇到了虎狼,士兵们踊跃向前,说,这是我们练习箭法的好时候,于是,箭法最好的士兵披上了斑纹灿烂的虎皮。最后,他们抵达的地方,是在浩荡奔流的金沙江畔,谷地仿佛一朵朵向天空开放的莲花,四周的山峰犹如挎剑直立的猛士。草原上还是飘散飞雪的严冬三月,这些向着东南方敞开的谷地就暖风习习,一树树野刺梨、野桃花把山谷开遍。一夜春雨,早起的老人发现,前些天抵达时随手插在地上的柳树拐棍都萌发了新芽!

  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忙着盖房子,人们都暂时住在山洞里。当一部分人开垦的田地里长了翠绿新苗的时候,一部分人已经从山里开出了矿石。那些石头好像自己就懂得变化之法,堆积在炼炉前的空地上,经风沐雨,有些变成了红色,有些却变成了绿色。于是,有了铜;于是,有了铁。岭国人自己炼出来的铜和铁。于是,这个部落被后人称为兵器部落。这个部落出了很多匠人。采石匠人,修筑炼炉的匠人,溶炼矿石时掌握火候的匠人,用铜和铁锻造各种兵器的匠人。刀、剑、矛、箭、马具、蒺藜、盔甲,从此嘉察协噶的大军一旦布阵摆开,太阳照射上去,所有铁器反射出青幽的光芒,一派森严气象。嘉察协噶相信,这样的大军排开冲击,什么样的强敌也不能阻挡6秋天,有更南方的部落想来抢夺丰收的粮食,嘉察协噶接报,不准士兵前去接战,他只在收割后的田野里演练兵阵,蛮人部落在山林里偷窥了三天后,自动出来俯首称臣。嘉察协噶派人把他们送往王宫,首席大臣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地方。他俯下身子,向北方拜伏:“格萨尔大王,老臣向你庆贺,摄于你的威名,有南方未开化的部落带着他们的广阔土地前来归顺了!”

  在岭国的东北方向,沙漠、草原和咸水湖泊之间,是占地广阔的霍尔国。国君只儿赫突自称天帝,分封三个儿子为王。因三个儿子所居幕庐颜色不同,分别称为黑帐王、白帐王和黄帐王。其中数白帐王武艺最为高强,他属下的大将辛巴麦汝泽更是凶猛憨直,勇不可当。

  这里说的正是嘉察协噶等不到大王归来,自行迁移民众到金沙江边炼铁布兵的那一年。

  很不祥地,有四只鸟正从霍尔国向着岭国飞翔。

  霍尔国白帐王万般宠爱的汉妃去世了,白帐王认为只有异族女子才能填补汉妃去世留在他心头的忧伤,便命鹦鹉、鸽子、孔雀和乌鸦上路出去寻找异族美女。

  这四只鸟已经飞去了很多地方,还没有发现能使白帐王满意的女子。此时正来到了岭国和霍尔的边界,鹦鹉说:“我们四只鸟,就像被白帐王射出的箭,出来容易回身难。他要的美女实在难找,再说,就是找到了,他会兴兵去抢,不知又会有多少生灵涂炭,依我说,我们还是各自逃命去吧。”

  “那我们逃去哪里呢?”

  “鸽子是跟汉妃来的,你就回伽地。孔雀回你的印度,我回南方的门域,乌鸦就更容易了,满世界都有乌鸦,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那三只鸟振翅飞人云端,乌鸦停在树枝上不禁又惊又喜。这一路,它都在想,找到了美女算谁的功劳?因为自己长得难看,论功行赏时,那喜欢漂亮东西的白帐王甚至不会用眼角扫它一下。这下好了,找到美女没有人抢功了。就是这样的想法使它忍饥挨饿,在岭国上空飞来飞去,飞了七七四十九天,也还没有看到能中白帐王之意的美女出现。不是岭国没有美丽女子,因为护佑岭国平安的格萨尔大王久去不归,白帐王正在四处寻找美女的消息早就传遍四面八方,美丽女子们都很少出来抛头露面。乌鸦四处飞行时,整个岭国都非常不安。只有王妃珠牡每到天朗气清之时,都会登上高处极目远望。只是那乌鸦几次经过都因为害怕武士们的箭,绕过了王宫,因此没有看见。

  格萨尔称王后,晁通心里时时烦闷。这天起来,他也一样心里烦闷,便使神通化成一只游隼飞上了天空。游隼脑子小,不会像人脑那么思虑万千。这时,乌鸦出现了。它就猛然扑了上去,眼看就要一爪撕裂它的翅膀,那乌鸦大叫:“饶命,我是白帐王的手下。”

  “白帐王的手下,是他派出来寻找美女的吗?”

  “正是在下。”

  游隼想起点什么事情,但脑子小转不过来,就转过山头落在树后,变回人身转动了脑子,重又飞上天空,见乌鸦正在慌忙逃跑,就说:“你不要害怕,最美的岭国姑娘就在王宫顶上!”

  乌鸦果然就在王宫顶上发现了珠牡,那种种美艳自不必细说,单单那轻皱娥眉,淡淡哀愁的神情真像极了去世的汉妃。乌鸦一见,从空中直扑下去,把珠牡头土一串绿松石压发叼走了。乌鸦在天上得意地振动翅膀:“等着吧,我霍尔国英勇的白帐王就要来迎娶你了!”

  乌鸦兴奋不已,忍着饥渴飞回到白帐王身边。它先把那三只鸟背叛霍尔国的罪行历数一番。白帐王忍耐不住:“那三个畜生的事待后再说,我只问你有没有找到合我心章的美丽姑娘!”乌鸦扬扬得意,飞到座前,把珠牡的松耳石压发呈上:“格萨尔征服魔国得胜,被新王妃缠在魔国温柔乡中,乐不思归,那珠牡正在偌大的宫中独守空房!”

  “那我马上发兵前去迎娶!”

  得令出征的大将辛巴麦汝泽进言:“大王,岭国虽小,但珠牡贵为国君之妃,怎能听凭我等随意迎娶,两国之间必起刀兵,使生灵涂炭!”

  白帐王哪里听得进大臣的劝告,为了让辛巴麦汝泽不再口出怨言,便请吉尊益喜公主前来问卦。

  这吉尊益喜本是霍尔亲王之女,相貌在霍尔女子中也是一等的美艳。汉妃死后,朝中有议,要让白帐王娶了这女子,白帐王却百般推辞。原来,这女子天资聪慧,又得了异人传授,打卦问卜,百般灵验。为王之道,就是心思诡秘,旁人难以猜度,坐于王座之上,自是百般威严。白帐王想,要是自己稍一有心思就被她看穿,自己哪里还来威风八面。所以,他才强忍对她美貌的垂涎,到异族中去另寻妻室。

  吉尊益喜说:“卦相凶险,请大王不要无故起兵!”

  白帐王冷笑:“我看你是不愿我娶回岭国的美女吧?如不是垂怜你年轻貌美,我定叫人将你推出斩首,尸首喂给那些夜夜在山上叫得人不能安眠的饿狼!”吉尊益喜并不惊慌,惨然一笑,退下不提。

  辛巴麦汝泽见大王固执如此,便点起兵马,随白帐王一起出征。

  东北方已经大军压境,而在岭国,所有人除了等待国王归来,什么都没干。只有晁通知道将有霍尔大军来犯,但他并不声张。他听说了嘉察协噶在南方的动作,便驾木鸢飞去,果然见到兵马齐整,田野宛然。他说:“侄儿啊,岭国已经三年无主,首席大臣无所作为,还是你出头来摄政代行王权吧。”

  嘉察协噶赶快阻止:“叔叔若不想害我,就请千万不要再把这话向第二个人说起!”

  “你铸造兵器,演练兵马,人们早已议论纷纷了!”

  “我之所以如此,是一心只盼岭国真正强大,”这一类风言风语,嘉察协噶也有所耳闻,“只等国王回来,我就交出兵符,陪母亲去伽地慰她思乡之苦。”并当即修书一封,把同样意思致送首席大臣。信使派出,心里还是觉得不安,便带上两个随从,亲自来见。

  首席大臣说:“这些事固然都是好事,但该等到国王回来再办。”

  “要是此时有外敌人侵呢?”

  “贤侄啊,想我王禀承天命,神通广大,什么人如此张狂,敢来自取灭亡!再说我王智慧如海,遍知一切,他怎么会听凭边境升起狼烟!”首席大臣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用熔化的铁汁铸造城堡的墙基,可有此事?”

  “边境上的城堡就应该坚不可摧。”

  “臣下的居所怎能超过王宫?细究起来,可知这就是僭越之罪啊!”

  “你好像不是原来那个老总管了。”

  “贤侄啊,大家不是都想要一个国吗?这就是国,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我看你暂不要回边地,就在宫中值守,让我心安吧!”

  嘉察协噶就再也未回边地,心中因此郁闷不堪。珠牡见状却甚为高兴,她不便明说白帐王求亲之事,只说:“最近我夜夜靈梦,岭噶恐怕要生事端,有你护卫王宫,我宽心多了。”

  此时,白帐王已经陈大军于岭国边境,派出信使,指明要迎娶珠牡。珠牡见厄运果然降临,禁不住珠泪涟涟。嘉察协噶请求让自己亲自去魔国催请国王,但大家并不同意。一来,他嘉察协噶没有神通,此一去山高水长,不知要跋涉多少时日;二来,此时国中无人,临战不可缺了他这样英勇的大将。

  大家商议的结果是,派岭国的寄魂鸟白仙鹤飞去北方,请格萨尔速回救援。白仙鹤飞到了格萨尔跟前,但他日夜与两个王妃饮酒作乐,已经心智不明了。他说:“这鸟儿我好像曾经见过。”

  仙鹤见他糊涂如此:“我是岭国的寄魂鸟,身为岭国之王,你当然见过!岭国多年无主无君,霍尔国举大兵来犯,要强娶珠牡王妃,岭国人盼大王速速回返!”这消息把格萨尔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叫人速速准备,明日一早就要起营回还。但到第二天旭日初起,饮过了两妃的壮行酒,他又昏昏沉沉,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问梅萨这么多人铺排开来是为了哪般。这梅萨想,就是因为珠牡嫉妒才让自己身陷魔地,就说正在排演一部场面浩大的戏剧,而这出场景宏大的戏剧正是国王自己一直期望的。国王对此也有恍惚的记忆。这一踟蹰,又是整整一年。

  后来,危急中的岭国又派出一只喜鹊前去报信。那只鸟停在城门上,焦躁地吱吱喳喳。行前,珠牡告诉它,国王神通广大,能够听懂它的话。但国王正沉醉于酒色之中,他问两个妃子:“那鸟那么着急,好像有什么事情吧?”

  梅萨知道这鸟是珠牡派来的,便说:“大王正在高兴,这鸟却擗噪不已,大王久不习弓箭,干脆正好一箭射死了它!”

  格萨尔一箭就将报信的喜鹊射死在城门之下。

  于是,时间又过了一年。

  珠牡请求首席大臣派人催请国王,但绒察査根说:“两次派出信使,国王肯定知道消息了,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有他不回来的道理啊!”

  已经有人埋怨如今的首席大臣不是当年英明洞见的老总管了。首席大臣说:“你们可以不满意我,但你们不能怀疑国王的英明啊!”

  话到此处,人们只好噤口不言。

  珠牡只好请狐狸前去送信。狐狸不会讲话,她就脱下手上的戒指,相信国王见了,就一定会想起她。狐狸躲开两个妃子,把珠牡的戒指吐在格萨尔面前。这使他若有所思,他登上城头,向天仰望,想有什么要事,天母肯定要来知会于他。但天上风吹流云,一片平和如海的湛蓝。他想起身上还有一面水晶宝镜,取出来一看,不免大吃一惊。从镜中看见岭国边界上霍尔国的兵马整齐肃然,随时准备大举掩杀。再看,岭国的宫中,珠牡已经僬悴不堪。当下,他发出命令,月亮升起之前,整队出发。但他上马之后,又饮了两碗壮行酒,再次失去记忆,再次下马。原来,这魔国的酒都是健忘酒。原来魔国没有居民,那魔王鲁赞四处掳来百姓,安置在魔国各地,饮了此酒,就全然忘了故乡。

  却说镇守北方边境的正是大将丹玛,他领着亲兵登上高岗,见那霍尔国兵马强壮,阵形严密。黄帐王坐镇中军,左边展开是雄鹰翅膀一样的黑帐王兵马,右边鹰翅一样强劲展开的是白帐王的兵马,那三阵后面都有绵密后应,而三阵之前,正是辛巴麦汝泽亲率的箭镟一般的前锋部队,更是气象威严。

  这时的岭国妖氛荡清,一派歌舞升平,那丹玛巡边,身边也只有几十骑人马。他接到的命令也只是侦察,不能轻举妄动。丹玛想自己早在格萨尔尚未登上王位之前,就已经效忠于他。这时国有危难,不在此刻效命,怕是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于是,他遣了那几十骑人马驰报军情,自己下定决心独自大战霍尔国的兵马。座下马突然开口说话:“霍尔兵马多如牛毛,凭我一人一马,密如飞蝗的箭矢就能让我们到不了阵前。不如我们如此这般,或许有取胜的可能。”

  丹玛听战马说得有理,就下了马,装成一个跛子,一个人往霍尔前锋营盘而去,而那马也装成瘸子,拐着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这样直到霍尔军阵前,丹玛这才翻身上马,一路杀入中军,掀翻了若干座大帐。他趁着黄昏的光线一路斩杀,最后,杀出前锋大营,趁乱把霍尔骑兵放牧在山谷里的战马都赶回到岭国这一边。

  辛巴麦汝泽本来不大愿意出兵,正好趁机向白帐王进言:“岭国一个跛人一匹瘸马,尚且如此厉害,如果格萨尔领大军袭来,就更难抵挡了。”

  心意已定的白帐王说:“阵前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如不念你过去的战功,定然赏你一顿皮鞭!”

  辛巴麦汝泽本是一员憨直的猛将,受不得轻视,当下怒火中烧,带领自己麾下的两万先锋向岭国掩杀而去。路上正遇到嘉察协噶援救丹玛的兵马,两军合兵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霍尔兵力拼不支,退过边界去了。岭军也是损伤惨重,再也无力追击。如果对方马上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击,这边根本无力抵挡。好在对方也不知岭国情形,不敢贸然进攻。双方就在边境上互探虚实,假装谈判,这自是首席大臣绒察査根的拿手好戏。他衣着光鲜,举止雍容,这一来二去,虚虚实实,拖延了一年时光。大家见他又焕发出当年总管整个岭噶时的风采,也稍觉心安。晁通见此情景却心中焦躁,他指望着那白帐王早日指挥大军掩杀过来,夺去曾经是赛马彩注的美女珠牡,方解他心中潜隐的仇恨。但白帐王却让首席大臣的疑兵之计迷惑住了。

  这天,绒察查根又致白帐王一封书信,提议在严冬到来之际,各自退兵将息,来年再定是打是谈。白帐王踟蹰再三,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决定无论如何,集中兵马,向岭国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如果不能成功,再与之商量退兵不迟。想不到攻击发起后,三十里内没有抵挡的兵马,再进三十里,才遇到像样的抵抗。接连厮杀几天,岭国兵马渐渐力不能支,眼看就大败在即了,这时,首席大臣才允准嘉察协噶去搬南方训练有素的兵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对此情景,珠牡更是自责万千。她知道自已就是这场战事的直接起因,格萨尔远在魔国,数年不返,都是因她而起。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为保岭国平安,就该她吞下这个苦果。既然国王得信不肯归来,想来也是对她生出了厌弃之心,罢了,就从了白帐王。她怕自己改变主意,立即就给白帐王捎去书信,请他罢兵息武,表示自己愿意追随大驾。

  白帐王派辛巴麦汝泽前来迎接,珠牡说:“且等我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

  “我要为自己是非不明,贵为王妃却如村妇一般心生嫉妒痛悔三天。”

  三天完了,辛巴麦汝泽来催请出发,珠牡说:“我还要为失去神子之爱痛哭三天。”

  三天又过去了,辛巴麦汝泽再来催请动身:“大王性情急躁,珠牡再不动身,他就要发兵攻打了!”

  “且请白帐王再有宽限,我还要三天时间。”她想,自己经过这种事故,已经学会怎么做一个贤淑雍容的王妃了,但格萨尔却还没有学会做一个智慧如海、洞察一切的万民之王,她要为此惋惜三天。这三天里珠牡真是心痛欲裂。她把一枚红宝石摆在面前,心痛最甚时,那坚固的红宝石迸然开裂,成了碎片。她对侍女说:“看吧,天都知道我痛悔之心,大王却不知道,等他回来时告诉他,我身子走了,心却破碎在岭地了。”

  侍女在珠牡面前长跪不起,说:“请王妃想想,我是怎么做您侍女的?”这侍女本是一个牧羊姑娘,被人发现眉眼身姿都与珠牡有几分相像,便献进宫来做了她的贴身侍女。珠牡说:“因为你跟我长得相像。”

  “我哪有王妃一样的雍容富态,但那白帐王并没有见过王妃,我请求冒充为您,去到白帐王府中!”

  珠牡垂泪:“那就委屈你了!等到大王回心转意,我一定请他发兵救你回来!”第三个三天,珠牡躲藏在宫中,人们把侍女按王妃的装束打扮停当,只等辛巴麦汝泽前来催请,才袅袅婷婷出宫来了。侍女在马上只是哭泣不止。辛巴麦汝泽心生疑虑,这女子眉眼身姿都似珠牡的模样,举止却全无王妃的高贵与雍容。起码事到如今,珠牡不会作小女子状,这么哭哭啼啼。但他对白帐王因一个女子无故兴兵,本来心有不满,也就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折腾一番,究求真相。白帐王见岭国王妃自动献身前来,那传说中神变无限、英勇盖世的格萨尔王并未出现,当即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后,便罢兵息武,海水落潮一般把大军退去了,日日只在宫中与新王妃饮酒作乐。这白帐王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虽说新王妃像故去的汉妃一般柔顺,也只是顺从而已,并没有汉妃一样热情如火的劲头。但他只要稍显不满,新妃子就涟涟地垂下泪来,她想起珠牡那破碎的宝石,就说:“我的心已经为一个男人破碎过了,大王难道没有耐心给我愈合的时间?”

  白帐王倒因此受了感动,想一个女子专情如此,世间难觅,更把假珠牡视如珍宝一般。

  岭国这边,见霍尔国大军退去,正向边境驰援的兵马便又依令回到了各自的营盘。珠牡见计谋成功,从此深居简出,心想不管大王何时回来,也算对他有个交代了。

  嘉察协噶再请首席大臣让他回南方带来所部兵马保卫王城,绒察查根又不允准了,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嘉察协噶:“国王不在,你领重兵来王城,别人会以为你想做国王。”嘉察协噶无端被疑,满怀心事回他镇守的南方边境去了。

  见霍尔大军退去,晁通心里一百个不甘,他期待岭国与霍尔大战一场。格萨尔不在,岭国众英雄恐怕都不是霍尔三王和辛巴麦汝泽的对手,他正希望借敌国之力剪除拥戴格萨尔的力量,这样,自己也许还有机会登上岭国的王位。他决定把侍女冒充王妃的消息通报给白帐王,但又没有胆量深人霍尔国,便使神通变作一只游隼在边境游荡。他想一定会遇到霍尔国喜欢窥探秘密的乌鸦。那只发现了珠牡的乌鸦得到了白帐王重赏,被封为众鸟之王,而鸽子、鹦鹉和孔雀都被尽行诛杀。于是,乌鸦们受到特别的鼓励,聒噪着飞行在与各国相邻的边境上,打探邻国的各种秘密,好到白帐王处请赏。最初,乌鸦们见到游隼这样的猛禽出现,都纷纷逃避,但这只游隼大不一样,对着它们唱好听的歌,还讨好地摇晃着尾巴和翅膀。等到乌鸦们终于敢聚集过来时,他说:“我想求见你们的百鸟之王。”

  百鸟之王听到有只游隼来自岭国,想起把珠牡王妃指给它的就是同一种禽鸟,马上就上路了,但它飞得比过去慢多了。作为百鸟之王,它脖子上戴着宝石串,爪子上戴着金指套,这些东西都太过沉重了。终于,它被众多乌鸦簇拥着,出现在边境线上:“哦,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你要见我吗?”

  “我……可是……”

  “我知道了,部下太多让你害怕!你们都退后,再退后,直到我看不见你们!好了,有什么话你就告诉我吧。”

  “白帐王娶到的不是真珠牡,一个像珠牡的侍女把他骗了!”

  “你告诉我这些消息,想要什么好处呢?”

  “就请大王快快发兵吧!”他还把格萨尔远征魔国,久不归来的消息告诉了乌鸦。

  白帐王得到消息,半信半疑,这只游隼肯定是岭国的奸人所变,就叫乌鸦再探。好在那游隼盼望着霍尔大军压境,还在边境上翘首以待。乌鸦说:“我家大王说了,不知你身份,就无法确定消息的真假。我们大王还说,不想得到好处,那你又何必背叛!”

  晁通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开口道:“如果不是格萨尔,赛马大会就是达绒部落的长官称了岭国的王,那个被他夺去王位的人就是晁通我!请转告你家大王,只要让我做了岭国的王,每年都把美女来献上!”

  消息传到霍尔国宫中,不等白帐王发作,假扮珠牡的侍女当即挥刀自刎在殿上。震怒不已的白帐王当下发大兵洪水一样漫过了岭国的边界。不几天,岭国王宫那光耀四方的金顶已经遥遥在望。首席大臣派出信使四出求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霍尔国的大军把王宫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

  白帐王当下就要发兵攻城,却被辛巴麦汝泽劝住了:“大王啊,如果娶了珠牡为王妃,这岭国就是你的岳丈,万不可贸然用兵,前次是大王看中的美女,艳光四射,我不敢仔细端详,今天,就让我再走一遭吧!”

  白帐王听了,哈哈大笑:“是啊,要是我毁了这王宫,以后怎么来走亲戚!准你前去!”

  辛巴麦汝泽进宫见到珠牡,说:“我前次就看穿了你的计谋,却没有声张,这次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还是从了我家大王吧!”

  “如果你再催促,我就自刎于此!”

  辛巴麦汝泽冷笑道:“你不死,岭国没有一个人死,你一人死,岭国千万人也将受到我大军马蹄的践踏!再说了,不要说作为一国之王,就是作为一个男人,格萨尔不出来死,岭国的勇士们不出来死,你一个弱女子死有何用?”当下,珠牡眼眶里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两滴鲜艳的血,她说:“罢!罢!要是你们保证不杀我百姓,保全我王宫,我且随你们去吧!”当下收了眼泪,梳妆上马,由辛巴麦汝泽陪着投霍尔国军帐中去了。后来,人们一直争论说,珠牡离开王宫时有没有回头。首席大臣说,王妃珠牡数度回头,但更多的百姓说,王妃珠牡没有回头。

  等到边地驰援的兵马赶到,王宫所在早已人去城空。

  而在保卫王城的战斗中,岭国三十英雄中的好几位都奋勇捐躯了。人们悲愤难抑,长叹说:“那些明亮的星星坠落,岭国的天空也因此黯淡了!”

  嘉察协噶悲愤难忍,立即带兵追赶。开始追赶时,还有数千之众,很快,那些徒步的步兵就落在了后面,嘉察协噶心中焦躁而愤怒,频频挥鞭催促座下骏马,很快,骑兵也落在后面了。等到赶上布满了几个草原丘岗的霍尔大军时,只剩下了自己一人一马!他没有片刻犹豫,就举大刀杀人了霍尔人队列之中。左冲右突,手起刀落,无数霍尔士兵做了刀下之鬼,但霍尔兵实在是太多了。就是个个引颈俯首让他砍杀,也要杀个七七四十九天。最终,他驻马在一个山头,高叫白帐王出来接战。这时天已黄昏,一轮明月还未升起,但那光华已经从地平线下投射到人间。那光华也把嘉察协噶的身影勾勒得高大威严。

  这时霍尔三王的八个王子应声出来迎战。从月出之时直战到月上中天,八个王子中的七个已分别被他用刀、枪和箭取去了性命。单剩下最年轻的王子站在月光之下,脸色却比月光还要苍白。嘉察协噶早注意到他并不像那几位命赴黄泉的王子一样拼死血战,便大喝道:“你是一个胆小鬼吗?为什么不敢举起刀剑!”

  不想那小王子却答道:“我是不忍你我兄弟相残!”

  嘉察协噶哈哈大笑:“你我会是兄弟?!我不杀束手之人,快快拿刀来战!”小王子凄然说道:“你的汉妃妈妈没有对你说过她的妹妹?我是霍尔王的汉妃之子,我的母亲却常常告诉我,她有一个分离多年的姐姐,姐姐的儿子就是岭国的大英雄嘉察协噶!”

  嘉察协噶高扬起宝剑的手臂垂下了:“那么,我真有一个兄弟?”

  “我就是你的兄弟!”

  嘉察协噶看到霍尔小王子眼里的泪光。

  “可是我母亲并未提起一言半语!”

  “那你可以回去问问你母亲!”

  “回去问问我母亲?让你逃命,让你父亲掳走格萨尔珍爱的王妃?”嘉察协噶喊:“那么,你肯让你父王罢兵三天,你肯跟我回到王城与我母亲相见吗?”这时,王子身后正有更多的兵马乘夜色而来,马蹄叩击大地,仿佛催促战斗的鼓点!这声音让嘉察协噶血脉贲张:“一句话,你小子是战就拿起刀来,是降,就藏在我身后,看我如何杀尽霍尔兵马!”

  “兄长!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你的勇武所有人都已看见,你杀死我七个兄弟,父王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你是怕死,才假称是我兄弟吧?”

  小王子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孔慢慢变黑了,他哑声说道:“即便我战你不过,即便你是我兄长,也不能这般侮辱于我!”小王子提起长枪,跃上马背,说,“嘉察协噶听着,我知道战你不过,但我的马首之后还是我的国家,我在临死之前要发下一个誓言,如果我真是你兄弟,我流出来的鲜血是白色的,如果我不是你的兄弟,那我死后流出的鲜血就是黑色的!来吧!”说完,小王子便拍马上前,挺枪向他面门刺来,嘉察协噶连躲三枪,才腾身出来,反手一剑,便将小王子刺于马下。他看到小王子笑了一下,说:“我的兄长果然英雄了得。”

  然后,血从口中喷涌而出,那血果然是牛奶一般的白色。

  那么,霍尔国已逝的汉妃果然是自己母亲的妹妹,而这个小王子果然是自己的兄弟!但是,他亲手将自己心怀仁慈的年轻兄弟斩于马下了!凄楚的月光照在地上,而霍尔的兵马仍然四合而来。嘉察协噶站起身来,仰天长嘛,然后,四合而来的兵马看到他脱去了护身的甲胄,他对躺在月光下的兄弟说,“看来,我是回不去了,那么,你的灵魂等等我,在阴间,我们好好做兄弟吧!”

  说完,他就拍马向霍尔阵中杀去。

  这时,辛巴麦汝泽跃马而出,却不敢靠前,在离他有一箭之遥的地方勒住了马。

  “让开,叫白帐王出来!”

  辛巴麦汝泽说:“今天正是月圆之日,每个月份的这一天,我家大王都用白绸裹住手,不打不杀修善缘。我久闻你大英雄的美名,今天,我们俩且比试比试武艺,明天,你再真刀真枪与我家大王你死我活做个了断!”

  “闲话少说,叫白帐王出来!”

  “我辛巴也不是等闲之辈,难道不配与英雄比试一番?”

  “如你输了,就叫白帐王马上来见!”

  “如我输了,马上就去禀报。”

  “那你说,先比刀还是先比箭?!”

  “你的刀法,我霍尔国上千士兵的人头就是证明,还是先比箭吧。”

  嘉察协噶当即挽弓如揽月:“我射你盔上红缨,看箭!”

  辛巴麦汝泽来不及躲闪,头顶上已有一股疾风掠过,回头时,那箭带着射去的红缨,深深插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霍尔大军刚才还被杀得屁滚尿流,这时却齐声叫好。辛巴麦汝泽赶紧张弓搭箭,也不发话,一松弓弦,那箭竟直奔嘉察协噶面门而去。那箭正中额心,毫无防备的嘉察,大叫一声跌于马下。岭国的栋梁,正直勇敢的嘉察协噶就这样被暗算了!

  辛巴麦汝泽本也算个正直之人,慑于嘉察协噶的武艺与威风,做下这大丈夫不为之事,也暗称惭愧,催着白帐王连夜拔营。那霍尔大军带着新王妃珠牡,吹着得胜号,打着得胜鼓,昼夜不停回霍尔国去了。等岭国大军赶到,霍尔军已经去得不见踪影,而嘉察协噶正直的心脏已不再跳动,岭国的军阵中再也没有他伟岸的身躯活跃在马上!

  岭国最咬洁的月亮陨落了!

  首席大臣心如刀绞,悔不听嘉察协噶之言,让他早率大军来拱卫王宫。等大家抬着嘉察协噶的躯体下了山冈,他才跪在地上,向着北方魔国的方向泣血喊道:“大王啊!为了对你忠诚,我才以自己的多疑害了嘉察协噶!大王啊,你还记得岭国吗?你还需要我们对你的忠诚吗?”

  在他悲愤的呼喊中,升上空中的一轮满月从温润的淡黄变成了冰一样的惨白。

  那一声悲愤至极的呼喊力量巨大,传到魔国上空时,把几颗星星都震落在了阿达娜姆的城堡之前。

  格萨尔问:“是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了吗?”

  两个王妃欲要掩饰,但大臣秦恩已经回答:“是星星落下来了。”

  格萨尔迷离的眼睛聚集起了亮光:“难怪我胸口一阵悸痛,是岭国有难了?收拾起来,我们应该回家了。”

  “大王啊,贵为国王,你该在旭日初升时上路!半夜出发,倒像个偷偷摸摸的魔鬼了。”

  格萨尔笑笑:“此话有理,但是明天……要是我忘了,你们可要记得提醒我啊!”

  两个妃子连连称是。

  格萨尔又问:“我来魔国已经快一年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又有人上酒,他拒绝了:“我当初来救梅萨,珠牡就给我喝酒,让我忘记出发。我不喝酒了。”

  阿达娜姆和梅萨都说:“那么大王就请喝茶吧。”

  格萨尔知道茶和酒相反,是能让人清醒的东西,但他第二天早上却忘了晚上说过的话,也没有人来催他出发。都说,魔国有一眼忘泉,格萨尔就是喝了忘泉之水,才忘了星星坠落这样明显的上天的警示。但也有人说,上天为什么要含蓄如此,派天母直接告诉他不就完了。反正他又饮了忘泉,不再记起自己身为国王所要肩负的重任了。这一忘记,又是整整三年。第三年头上,珠牡已与白帐王生下了一个健壮的儿子,这三年,岭国这个初生之国已是国将不国了。嘉察协噶这样的大英雄死掉后,人心涣散。首席大臣不能保国安民,再也不能假格萨尔之名号令四方。晁通趁乱自号岭国之王。这个阴险盔毒之人,还请自己的兄弟,嘉察协噶和格萨尔的父亲森伦,做了自己那日益辉煌的城堡总管。

  世事也是奇怪,那大英雄嘉察协噶和格萨尔的父亲真就做了他忍气吞声的奴才!每年,他还恭恭敬敬地把晁通从全国收集起来的贡品送到霍尔国的边界。

  这一切的转化还靠了天马江噶佩布。起初,它也饮了魔国的忘泉之水,身体绵软,神思倦怠。格萨尔在铁城之中游戏二妃时,就如当年在野马群中一样,它的身边总是簇拥着最漂亮的年轻母马。但它有时会感到奇怪:当年在野马群中悠游自在时,心里总有失落之感时时袭来,现在为何却如此心安理得呢?因此它常常从谷地奔上山头,眼望远方,苦思冥想,却一直没有想出任何结果。

  它又跑过两座山头,三座山头,还是想不出什么结果。它想,到底是一匹马的脑子,而不像国王是人的脑子。有时,国王会来看它,若有所思地抚摸它的脑袋,拍打它的腰肢。显然,他也好像使劲在想着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一来,江噶佩布也不再冥思苦想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征服马群中那些最漂亮的母马。它风流过人的名声在马群中传得很远很远。最令它骄傲的是,声名的传播早就突破了家马与野马的界限。

  只有在霍尔国,那个暗算了岭国大英雄的辛巴麦汝泽却心中不安。他之所以暗算嘉察协噶,是真的战他不过,只好出此下策。不要说是岭国之人对他满怀仇恨,就在自己国中,那美丽的吉尊益喜也常常当面羞辱于他:“不是号称霍尔国的头号勇士吗,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人施以暗箭!”

  “知道吗?以卑鄙的手段杀掉正直的对手,这样的人是会下到地狱里去的!”他也辩解:“珠牡王妃用计,我一眼就识破了那是她侍女,但我都没有声张!”这个女人冷艳的脸上,鄙夷的神情毕现:“你自命为一个了不起的勇士,其实就是白帐王的一条猛犬!”

  每一次,吉尊益喜公主的话都让他痛彻肺腑,终于他开口了:“公主啊,如何才能让我洗心革面!”

  公主说:“你帮助抢来的王妃已经给你产下新主子了,还不跟侍女们一起去洗尿布?”

  就这样,这个女人摧毁了他全部的尊严,他喊道:“你这个舌头上毒汁四溅的女人,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洗脱罪名,洗心革面!”

  吉尊益喜笑了:“让那年轻的格萨尔醒于忘泉!”

  “我怎么敢去?”

  “不需你亲自出马,只需把盐泉边的野马群驱赶到魔国!”

  这辛巴麦汝泽不明所以,立即遵命照办,带领一队士兵把王宫北方沙漠中的一群野马赶离了盐泉。他们一直赶了九天九夜,才来到魔国之地。他打开临行之时吉尊益喜公主赐给的锦囊,让他把那马群再往魔国腹地驱赶三天三夜。于是,他又依命行事,之后才返回了霍尔。公主只说:“如此一来,你不义的罪孽已洗去一半!”

  “那么,另一半呢?”他盼着早日洗去,使得夜里不再噩梦连连。

  公主没有回答。

  那野马群中,有几匹非常美丽的母马,到魔国没几天,就吸引住了江噶佩布的目光。不几天,它们就混得如胶似漆了,惹得魔国那些母马都怪江噶佩布见异思迁。霍尔马在魔地待不了几天,就思念故地的盐泉,便裹挟着江噶佩布往远离魔国腹心的边境而去。江噶佩布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马只在朝阳未出之前,曝食青草上的露珠,从不饮取魔国土地上四处涌现的清泉。问那些母马,它们只作娇媚之语,对水的问题闭口不言。到了边境沙地之上,地下再无涌泉显现,江噶佩布便渐渐清醒过来,猛省如此一来,就离自己的主子越来越远,便要急着回转。

  “为什么要回你主子身边?”

  “助主人除妖杀敌!”

  “这里有清风吹着,请你想想,你的主子,不再往你身上备齐鞍鞯,纵横驱驰,已经多少年头了?”

  这时,一阵清风从沙海深处吹来,它的脑子清醒了,不禁失声叫道:“离开岭国已经整整六年!”话到此处,那野马群便与它道了再见,说此地不能久留,盐泉的味道使它们不能忘记故乡,要在此别过了。

  江噶佩布反而依依不舍:“可是我们的情意呢?”

  野马群走远了,最艳光照眼的那匹母马回身道:“你该回岭国看看了!”它回到岭国,看到的一切令它心伤,更为自己和主人格萨尔感到悲伤,如果岭国就是这样,那它和主子从天界下凡,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它再回魔国,也学那霍尔的野马,只饮花草上的露水,而对那些声音清越、干净清凉的泉水视而不见。它从来不在主子面前开口说话,现在,每走一步,想要倾诉一番的渴望都在增加。问下界何为?问忘泉的力量为何会如此巨大?问主子明明习得抵御一切毒蛊的咒语,却偏偏要让自己被魔国的忘泉所伤?问大王上天是不是未有警示显现?

  而在天马行过,泪水落地之处,都有泉水涌现。这些泉水涌现时,魔国原先的忘泉就干涸了。

  因此,不等江噶佩布来到铁城,格萨尔已经清醒过来了。看到愁云惨雾重新笼罩了岭国,看到晁通得意扬扬,作威作福,人们恭谨顺从,自己在人间的父亲正在忙着替他收取贡品。更看到白帐王宫中,久不展眉的珠牡对着新生的孩子展露了笑颜。

  江噶佩布满腹幽怨,见到主子,还未开口就见主子已然流下热泪,自己也泪珠滚滚,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阿达娜姆和梅萨又出现了。格萨尔问道:“难道你们还要阻拦我吗?”

  两个妃子赶紧上前,把他扶到了马上。

  阿达娜姆不像梅萨胆小,说:“大王上承天命,真心要走,还有谁人拦得下你?”

  这一去,他没有先回岭国,而是直奔霍尔国而去,并得吉尊益喜与辛巴麦汝泽暗中相助,杀了白帐王,并他两个兄弟黄帐王与黑帐王。吉尊益喜被格萨尔收为王妃,辛巴麦汝泽则做了岭国总领霍尔旧部的大臣。最后,格萨尔一刀将白帐王与珠牡所生的小孩也结果了。珠牡被格萨尔抢上马背,还叫了一声:“大王,那无辜的孩子虽然是白帐王的骨血,那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格萨尔心里此时却没有丝毫怜悯之情,急着归国去收拾那黑心的晁通。

  一上路,他就明白,如果他快意恩仇,一刀夺了晁通性命,必将激起达绒部深深的敌意,连父亲森伦也来劝他:“你千万要饶过晁通,倘若不然,达绒部起而反叛,岭国不等敌国征讨,自己的阵脚先倒大乱了。”那晁通也知道自己的斤两,跪地求饶时还说:“大王如不杀我,我达绒部的精兵猛将还会听你驱遣。”格萨尔心中的怒火被厌恶之情所代替,将他夺了达绒部长官之职,流放到边地做了牧马之人。他心中知道,此时不杀了此人,一两年后,还得让他官复原职。前面说过,在岭噶穆氏长仲幼三系中,这晁通还偏偏属于自己所在的幼系这一支。

  贬斥令刚下,可能晁通还没有走到流放之地,同属幼系的父亲森伦又来替他求情了:“长系和仲系都在旁边看着呢,看幼系自己起了争端,那时就要祸起萧墙!”未从天界下来时,那天神之子对人间之事想得过于简单:那就是扫妖除魔,拓土开疆。想不到做了国王,面临的事情却如此烦琐,先是妃子争宠让他进退失据,而现在,又因为血缘的亲疏以致赏罚不能分明。格萨尔就等首席大臣有什么表示。绒察查根、森伦和晁通是幼系的三个长老,但他还是希望首席大臣不要点头称是。但是,首席大臣偏偏点头附和。

  年轻的国王于是冷笑:“你们是说,如果没有我,岭国幼系向来团结一心?”

  “我们不敢这么说。”

  “我来岭国是为平定天下,你们却弄出来这么多烦心的事情,我看自己还是早回天界吧!”

  两个老人一下在他面前跪下来:“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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