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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莱娜·费兰特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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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鞋子的故事 第八章

  开学了,我每门功课都很顺利。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莉拉让我帮她学习拉丁语或者其他课程,我觉得自己努力学习并不是为了学校,而是为了她。我成了班上的第一名,在小学时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好过。

  那年,我觉得自己像做披萨面团一样发了起来。我的胸部、大腿和臀部变得愈来愈丰满。一个星期天,我和吉耀拉·斯帕纽洛约在小公园那里见面。这时候索拉拉兄弟开车过来了,年龄大一点的马尔切洛坐在方向盘前,弟弟米凯莱坐在他旁边,他们把车停到了我身边。兄弟俩都很帅气,头发乌黑发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但他们俩中间,我更喜欢马尔切洛,他长得像埃托雷——我们的课本《伊利亚特》插图里的人物。他们一直跟着我,我走在人行道上,他们在路上,坐在那辆“菲亚特1100”车里。

  “你坐过汽车吗?”

  “没有。”

  “上来吧,我们带你兜一圈。”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我们不会告诉他的。你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坐上这么阔气的汽车啊?”

  永远不会,我想,但是我一直在说“不”,并加快脚步走向小公园。这时候他们的汽车加速开走了,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正在修建的房子后面。我拒绝了他们,因为假如我父亲知道我上了他们的汽车,尽管他是一个温和的好人,非常爱我,他也一定会打死我的。我的两个弟弟佩佩和詹尼尽管年龄很小,也会感觉到有义务在长大后杀死索拉拉兄弟。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家都知道事情就是这样,包括索拉拉兄弟也知道。说实在的,他们一直都表现得很客气,只是邀请我上车。后来在艾达面前,他们表现得就没那么客气了,艾达是疯寡妇——也就是在萨拉托雷搬家时,丢人现眼的那个寡妇梅丽娜·卡普乔的大女儿。艾达当时十四岁,星期天她背着母亲抹上口红,她的腿很长很直,胸比我还大,看起来很成熟,很漂亮。索拉拉兄弟会对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米凯莱用手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打开车门,把她拉了进去。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会把艾达送回原处,她好像有些恼火,但又在笑。有人看到索拉拉兄弟把艾达强行拉到车上,就把这件事情告诉艾达的哥哥安东尼奥,他在格莱西奥的修理厂做技工。安东尼奥干活很努力,很守纪律,也很羞怯。很明显,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疯狂让他很受伤。他没对自己的亲戚和朋友说,就一个人去索拉拉的酒吧门口等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兄弟俩一出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来就动了手。前面几分钟,他占了上风,但后来索拉拉兄弟的父亲,还有一个酒吧服务员出来了,他们四个人联手,打得安东尼奥浑身是血。这时候,经过的人,还有酒吧里的顾客,没有任何人介入、帮他一把。

  关于这件事情,我们这些女生都分成两派。吉耀拉·斯帕纽洛和卡梅拉·佩卢索支持索拉拉兄弟俩,因为他们很帅,而且有汽车。我有些犹豫,当着这两个朋友的面,我倾向于索拉拉,表现出很欣赏他们的样子。他们的确很帅,对于我们来说很难抵挡,我们想象自己坐在汽车里,坐在他们其中一个身边的样子。但我觉得他们俩在艾达面前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安东尼奥虽然不是很帅,不像索拉拉兄弟一样肌肉发达、每天去健身房,但是他有勇气挑战他们。莉拉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她的观点,她和我想法一样,因此当着莉拉的面,我也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有一次,我们讨论得很激烈,也许因为她不像我们发育得那么好,她不知道受索拉拉兄弟关注的那种乐趣和恐惧。她比平时更加苍白,她说假如发生在艾达身上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那她不会麻烦她父亲和哥哥里诺,她会亲自解决那俩兄弟。

  “马尔切洛和米凯莱看都不看你一眼。”吉耀拉·斯帕纽洛说。我们以为莉拉会生气,但她很严肃地说:

  “这样最好。”

  她还是像之前那么单薄,但很紧致。我惊异地看着她的双手:在短时间内,她的双手就会像她哥哥里诺,还有她父亲的手那样,手指会长出厚厚的、发黄的茧。尽管没人逼她——在铺子里干活不是她份内的事情——她也开始干一些活儿,穿针引线,拆线,沾胶,缝边,她现在操作费尔南多的那些工具几乎和她哥哥一样熟练。这就是为什么那一年她不再问我拉丁语的事情。后来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她的想法,但和书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想说服她父亲做新款的鞋子,但费尔南多连谈都不愿意谈。父亲对她说,做手工鞋是没有前途的。现在有很多机器,那些机器很贵,需要很多钱,但钱不是在银行,就是在放高利贷的人手里,赛鲁罗家里没这些钱。她还是坚持己见,跟父亲说了很多好话:爸爸,没人像你做鞋子做得那么好。他回答说,尽管这是事实,但现在的鞋子都是工厂加工的,批量生产,成本很低。他之前在工厂里待过,知道那些流向市场的鞋子有多糟糕,但没办法,人们要穿新鞋的话,已经不会去附近的鞋匠那里买,而是去雷蒂费洛区的商店买。尽管你规规矩矩地做好鞋子,也会卖不出去,白费力气,还赔上钱。

  莉拉没有像往常一样被父亲说服,她把里诺拉到自己一边。开始,她哥哥是站在父亲那一边的,因为他很烦莉拉,他才是做鞋子的行家,现在莉拉不谈读书的事了,却在对干活的事指手画脚。但后来,他逐渐被妹妹关于制鞋的诱人前景说服了,开始和费尔南多争吵,频繁顶嘴,说的都是莉拉说的那些话。

  “我们至少要尝试一下。”

  “不行。”

  “你看到索拉拉家的汽车了吗?你看到卡拉奇他们家的肉食店生意多火了吗?”

  “我看到,那个开裁缝用品店的女老板想开一家成衣店,但她后来放弃了。我还看到格莱西奥的修理厂,因为他那个蠢儿子的缘故,迈的步子比腿还长。”

  “但是,索拉拉他们家的店铺越来越大了。”

  “做你自己的事吧,别管人家索拉拉。”

  “在铁路旁边要建一个新小区。”

  “关我们屁事儿。”

  “爸爸,那些人赚到了钱,他们想花钱。”

  “人们会花钱买吃的东西,因为每天都得吃饭。鞋子首先不能吃;其次呢,如果鞋子坏了,让人修一修,还可以穿上二十年。就眼下看来,我们的工作就是修鞋子,我们不干别的。”

  我很喜欢里诺,因为他一直对我都很客气,但有时候他也能鼓起勇气,非常坚定,让他父亲也有些害怕。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在支持妹妹。我很嫉妒莉拉有这样一个哥哥,这样坚定地支持着她。有时候,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差别是因为我只有弟弟,因此没有人鼓励我、反对我母亲,让我能独立思考;而莉拉可以依赖里诺,无论在谁面前,他都可以保护自己的妹妹,无论她怎么想,哥哥都会支持她。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费尔南多说得有道理,我比较同意他的观点。我和莉拉谈论这件事情时,发现她也这么想。

  有一次,她让我看了一幅图,那是她和哥哥一起画的鞋子图纸,男鞋女鞋都有。那些设计图非常漂亮,画在方格纸上面,细节很丰富,颜色也很精确,就好像她从近处仔细观看过那些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鞋子,她看到之后,就把它们画了下来。实际上,那些鞋子是她设计的,每个细节都是她想象的,就像在上小学时她画的那些公主。她画的那些鞋子,看起来虽然非常普通,但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这个城区卖的鞋子,包括照片小说里女演员脚上的鞋子,也不是这个样子。

  “你喜欢吗?”

  “这些鞋子很优雅。”

  “里诺说这种鞋子很难做。”

  “那他会做吗?”

  “他说他肯定能做出来。”

  “那你父亲呢?”

  “他当然能做出来。”

  “那你们就做吧。”

  “爸爸不愿意做。”

  “为什么?”

  “他说,我玩玩可以,但是他和里诺不能跟着我浪费时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要真干起来的话,是要时间和金钱的。”

  这时候,她把自己背着里诺算好的账给我看了看。她想知道做这些鞋子到底需要多少钱,最后她停了下来,把那几页皱巴巴的纸折了起来。她告诉我,她爸爸说的对,这是白费时间。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还是要试试。”

  “费尔南多会发火的。”

  “假如试都不试一下,那一切都会是老样子。”

  她想要改变现状,还是同样的话题:我们应该从穷人变成富人,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我跟她提了一下我们之前的计划:要像《小妇人》的作者,靠写小说发财。我还停留在这一步,还是很上心,还为了这个目标在学拉丁语。我内心深处相信,虽然她现在不再上学,尽管她专注于做鞋,但她在费拉罗老师的流动图书馆借阅了那么多书,是想和我一起写一本小说,赚很多钱。听到我的话,她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对《小妇人》的想法已经变了,跟我解释说,现在要变得真正有钱,需要做生意。他们可以先做一双鞋子,向她父亲展示一下他们做的鞋子多漂亮,多舒服。一旦说服了费尔南多,就可以开始生产:今天做两双,明天做四双,一个月做三十双,一年做四百双,这样很快她就可以和她父亲、里诺、母亲,还有几个弟弟建起一家鞋厂——“赛鲁罗”鞋厂,雇佣至少五十个工人,用机器做鞋。

  “一家做鞋的工厂?”

  “是的。”

  她说起这个工厂时,充满了信心。她用平时说话的语气,用意大利语在我眼前勾勒出了一家工厂的样子。“赛鲁罗”的牌子会被烫在鞋面上,他们会做出“赛鲁罗”系列产品,设计都很漂亮、优雅。她说,穿上“赛鲁罗”鞋子,那么舒服漂亮,晚上睡觉时也不想脱。

  我们都笑了,觉得这个构想很有趣。

  最后莉拉停了下来,就好像意识到我们是在开玩笑,就像很多年前我们把蒂娜和诺放在地窖通风口,一起玩布娃娃时一样。她对我说,她急于向我说明:这是一件很具体可行的事情。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后来在我眼里,这种故作成熟成了她的一个主要特点:

  “你知道为什么索拉拉兄弟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区的主人?”

  “因为他们横行霸道。”

  “不是,因为他们有钱。”

  “你这么认为?”

  “当然,你看到了吗?他们从来都不会骚扰皮诺奇娅·卡拉奇。”

  “的确。”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对待艾达吗?”

  “不知道。”

  “因为艾达没有父亲,她在帮梅丽娜打扫楼道和楼梯,她哥哥安东尼奥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们要自己赚钱,要比索拉拉赚得还多。要让那兄弟俩远离我们,就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她给我看了一把非常锋利的割皮刀,那是她从她父亲的铺子里拿的。

  “他们不会碰我,因为我很丑,我还没有来月经,但他们会骚扰你,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就告诉我。”她对我说。

  我很迷惑地看着她,我们只有十三岁,什么都不懂,我们不懂法律、正义还有国家机构。我们只是在模仿从小看到和听到的,但我们从来都不肯定:难道正义不是靠斗殴获取的吗?佩卢索不是把堂·阿奇勒杀死了吗?回到家里,我意识到她最后说的那些话证明她很在乎我,这让我感觉到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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